第1074章時序之東(21)
等那個想讓自己叫爸爸的男人走後,成默頓時覺得偌大的複式樓變得空蕩蕩的,不過那種溫馨舒適,讓人不由得感歎“終於回來”的感覺卻未曾消散,大概是廚房裡洗碗機運作的細密聲音,島台上的那座咖啡機熟悉的紋理,落地窗邊的那幅沐浴在月光下的未完成,以及無處不在的屬於那個女生的痕跡,讓成默心中升起了一種隱隱約約的“家”的感覺。
他趿拉著拖鞋向著客廳走去,到了茶幾邊彎腰拾起那本蒙著淺棕色牛皮的日記本,日記本上橫著一根皮帶狀的束帶,隻不過皮帶扣的位置是把小巧精致的黃銅密碼鎖。
略作思考,成默就將自己的生日輸入了進去,幽寂的客廳裡發出了“啪”的一聲輕響,成默打開鎖扣,解開帶子,就像是揭開了那個女孩的麵紗,終於得以窺探到她的過往,她內心隱秘的角落。
客廳裡的燈沒有開,不過落地窗外流瀉進來的燈火和月色,足夠他看清楚一切。日記的扉頁寫了一小段話,那時她的字還不像後來那麼華美秀巧,但也清新雋秀,就像是微博、朋友圈裡,文藝青年們熱衷PO上去表達情思的插畫上的行文。
“寫日記並不是為了日後追憶生活之賬本,也無預備做自傳的虛榮心。我的目的有四:關注內心,進行思考,隨時自省,一也;記載零星的感悟及有趣的事情,二也;當做一場修行,以不著急,也不懈怠的心情記錄自己的成長。”
看到這段文字,成默仿佛看見了謝旻韞端坐於書桌前,表情莊重,握著鋼筆在暖黃的台燈下寫下與小清新字跡全然不符的嚴肅思考。看落款是甲午年,那時她才十三、四歲,隻看著扉頁的一小段話,全然不似花季少女應該寫下的語句。
成默呡嘴輕笑,心想謝小妞還真是自信的不一般,十三、四歲就開始考慮寫自傳的事情,還想好了不寫,這真是未雨綢繆深謀遠慮
他興趣盎然的翻開日記,果然,謝旻韞並沒有像季羨林的《清華園日記》一樣吐槽妹子和學習,也沒有像胡適一樣記流水賬,而是以寫一些瑣碎支離的感悟為主。除此之外還有在歐羅巴學習之餘的行記。寫中西方文化的差異,說自己穿了旗袍彈鋼琴引起了學校裡的旗袍熱,分析了一下自己該如何推廣華夏文化;又寫戴娃太喜歡香水了,寢室裡每天都是香水味,還很是傲嬌的說亞洲人自帶體香,結果又寫成了香水的行業分析;當然寫的最多還是在盧浮宮看畫看雕塑的心得
雖說是日記,寫的卻斷斷續續,毫無時間規律,這樣倒不如說是本詳細記錄了時間、地點的雜文集。不過這些文字即便片麵和零碎,從中卻能很清楚的感受到謝旻韞的思維邏輯以及她的人生軌跡。
成默看書向來都很快,像這種不太需要深入思考的日記本該看得更快,然而成默卻坐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一字一句的慢慢翻看,偶爾看到謝旻韞寫到她自己一些瑣事,就會情不自禁的發出會心的微笑。
可惜一本日記實在太薄了,薄到他不管多麼仔細的閱讀,還是讀到了謝旻韞回了國。日記裡記載了她為什麼來星城,一是因為京城的糾葛太多,想要隱藏起來實在太難,而她想要在一個不那麼受乾擾的環境中度過三年;二是因為母親在星城,而星城恰好又是她最崇敬的人的故鄉。
總之,機緣巧合也罷,命中注定也罷,她來到了星城。日記裡寫她剛下飛機就去到了韶山給老人家獻花,隨後幾天裡去了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在老人家伏案讀書的課桌前拍了照,後來去了嶽麓書院的半學齋、新民學會舊址和清水塘故居緬懷偉人
這幾頁遊記占據了高一日記的大部分內容,說她的誌向,說她對老人家的尊敬,說華夏這些年來的篳路藍縷以及繁榮昌盛.也不知道十五歲的黃毛丫頭哪裡來的這麼多的家國情懷和感慨嗟歎。
至於其他的事情偶有記錄,寫她上了湘南衛視的節目,忽然間就紅了,那時對於“流量”這個詞,人們認知還不高,但她就開始研究“流量”這個現象。還有杜冷也第一次出現在了她的日記裡,謝旻韞在日記裡極少用鮮明的筆觸描敘他人,但提到杜冷卻罕見的用了“油膩”這個詞,說杜冷寫給她的情詩比徐誌摩的還叫人受不了。
成默心想也不知道謝旻韞是有多討厭徐誌摩,不過他回想了徐誌摩做過的那些事,寫過的那些詩,也確實叫人無從誇獎。隻不過倘若徐誌摩知道自己被人拿來和杜冷比,怕是要從棺材裡跳出來用彈弓打謝旻韞家的玻璃。
嗯,現在也是他的家的玻璃。
終於到成默出場了。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原本成默以為謝旻韞不會寫自己什麼好話,畢竟他們第一次見麵就是火藥味十足的辯論。但出乎意料,謝旻韞卻承認了成默的知識麵比自己要廣博,然後給自己列下了快一頁紙的書單,要一個學期讀完。接著又分析自己之所以落到了下風,是因為落入了成默的詭辯思維的陷阱,說自己下次一定能贏。
成默看到這篇很是不滿,明明他也沒有頭大身子小到像是“小蘿卜頭”吧?杜冷都是直接寫的姓名,憑什麼他就用“小蘿卜頭”取代了?成默抬頭看向了那幅油畫,衝著謝旻韞的背影忿忿不平的說道:“你丈夫就不配擁有姓名麼?還有,什麼叫做‘落下風’,你明明就是輸了.”
他凝望著虛空,仿佛看見了那個背影回頭對他揚著尖尖的下巴說:“我才沒有輸呢!”
從這裡開始“小蘿卜頭”這個代號就頻繁的出現了,學校門口的邀請,六一兒童節的聚會,後來兩個人在車上很縹緲虛無的對話和微表情的教學邀請,以及那一杯奶茶和在食堂有關‘作弊’的發言
謝旻韞對“小蘿卜頭”的“作弊說”很失望,寫了長篇大論對成默批判了一番,還說再也不想理他了,對此成默很是怨念。不過怨念沒有持續多久,2018年的7月1日,就是放暑假的那一天,也就是在他報了去歐羅巴假期夏令營的那天。
“2018年7月1日,天氣晴,某個心臟病人在五一廣場的旅行社報了歐羅巴的夏令營,膽子還真是大啊!有心臟病還亂跑,真是不怕死,看樣子我得去看著他。我怎麼覺得自己在擔心他呢?謝旻韞你就承認了吧?在量子力學中,沒有一樣東西擁有確定的位置,除非它撞上彆的東西。我想,人類大概也是如此,有時候沒辦法確認自己的存在,直到遇見另外一個人。這個夏天,我想要遇見你”
這個沉積於成默心中許久的謎題,今天終於解開了。
成默想起了在那輛去往機場的大巴上,謝旻韞裝作若無其事的對他說“好巧”,他在夜深人靜的房間凝視著那副畫笑了起來:“所以你還是輸了啊!謝小進,巧合並不是概率問題。巧合是我們測漏的人生意義。”
笑中帶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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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記敘少了兩個人橫穿歐羅巴的一大段,成默甚為遺憾,倒不是因為這段故事足夠精彩,而是因為謝旻韞寫遊記寫的很美,筆墨清雋,總有種令人悠然神往之感。不過她自己去往各大“遺跡之地”和在非洲、中東遊曆的情況時有記錄,其中更多的是她做慈善中的一些途中所見。寫了自己因為行善遭遇了設計精巧的詐騙,寫了那些貧窮國家的管理混亂,寫了在中東戰亂國家一瓶水竟要十多塊華夏幣,寫了她在難民營辦學的困難,但更多的是寫了孩子的無辜和可愛,這其中很多很多都是成默目睹過的真實片段。
其間沒有太多兒女私情,隻有對時局的擔憂,但謝旻韞很少用宏大的敘述去表達這些,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細膩的筆觸之中,那些栩栩如生的細節,讓世界的各個無人關注的角落,十分陌生,又好像觸手可及。
不過她每篇日記的開頭都是在倒數計時,終結的日期是他大學開學的那一天。
2020年9月1日,她寫了要給某人安排一場盛大的儀式,言辭之間不隻有欣喜,還有緊張與擔憂。她第一次寫下了自己的不自信。
這一頁字,無複平日的靈動飄逸,顯得很是拘謹。
然後再下一頁,就是大大的五個字“我們結婚了”,中間夾了一張紅色的喜糖糖紙,一片嶽麓山的楓葉,他在極地為她準備的星球糖的照片,以及那杯奶茶上的心形貼紙,上麵用圓珠筆寫著“我顛倒整個世界,隻為擺正你的倒影”。
到這裡日記就隻剩下最後一段話:
“在經典物理的世界,人類在不變的幾何空間裡沿著精確而漫長的軌跡永恒不變的運動著,就像一部漫長的電影。而在量子物理的世界,世界是人類連續的、永不停歇的湧動,是稍縱即逝的實體不斷的出現和消失,是一係列的振蕩,就像20世紀60年代時髦的嬉皮世界,一個由事件而非物體構成的世界。”
“而在我和你的世界,時間和空間都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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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默捧著日記在落地窗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電話鈴聲打斷他的思緒,他知道不是雅典娜,雅典娜一般都用微信給他發送文字,來到華夏還沒有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因此他猜是付遠卓,或者是馮露晚。
從褲袋裡掏出手機,果不其然是付遠卓打來的。成默按了接聽,那邊還能聽見嘈雜的歡呼聲。
成默聽到付遠卓低聲問“你現在忙嗎?”他剛回答“不忙”,話筒裡就傳來了關博君幽怨的聲音,“成默你答應的幫我和付遠卓弄晚宴請柬的,現在宴會暫時取消了,你難道不打算和雅典娜請我們吃個飯嗎?”
關博君說完,電話那頭嘈雜的聲音全部消失不見,陡然間安靜了下來,像是很多人都屏住了呼吸,在期待一個結果。
要換做從前,成默肯定毫不猶豫的拒絕,但現在他的心已經柔軟了許多,略作思考他就答應了下來,說明天請大家吃晚飯。頓時那邊歡呼聲四起,感覺像是球迷在慶祝勝利。
“什麼地方,什麼地方?”付遠卓接過手機問道。
成默想起自己說過要帶雅典娜去吃火鍋的,卻至今未能成行,便道:“海底撈吧!”
“那我可把童童叫上了啊?”付遠卓歎息了一聲說,“總得讓她麵對現實吧。”
“麵對現實?有這麼殘忍嗎?”
“等了你三年欸!這還不殘忍,什麼叫殘忍?”
“可我沒有叫她等啊。”成默很是無奈。
付遠卓痛心疾首的說:“你這種人生贏家,怎麼能夠體會我們這種敗犬的心?不是我們想要等待。你能理解嗎?就像是期盼一個植物人醒來,明知道沒有太大的希望,我們卻總不忍心拔下呼吸機,讓那個人從我們的世界徹底消失”
“如果沒救了,就得趕緊拔啊。何必浪費錢,浪費醫療資源,還浪費感情呢?”
“莓良心啊!你.”
“我是植物人我都沒說什麼。”
“行!你牛掰”付遠卓沒好氣的說,“你自己明天讓顏亦童把你的呼吸機給拔了吧!”
“嗯!嗯~!”
“哎!也沒什麼好說的,你帶雅典娜去她就明白了。不扯了,你先忙,我們明天見。”
“嗯。”
成默掛了電話,又給雅典娜發了微信,她已經和馮露晚回到酒店休息了。雅典娜也不是那種黏人的女孩,成默不說,她也從來不問成默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因此成默和她相處的很舒適,有的時候成默覺得他和雅典娜已經直接跳過了熱戀的階段,進入了更像是至親之人的相處模式,溫馨和平淡是常態,沒什麼激情和浪漫。
這樣的相處恰恰也是雅典娜所喜歡的,成默倒是無所謂,他哪種模式都能切換,前提是真的喜歡。
跟雅典娜說了一下剛才有和謝旻韞父親見麵的事情,雅典娜也沒有太大反應,隻是問他晚上回不回酒店,實驗已經斷了好幾天了。成默想了好一會,覺得雖然謝旻韞在天有靈必然不介意自己帶雅典娜來“和生霄雲”住,可雅典娜和謝旻韞打的天崩地裂的那個夢實在是太逼真了,於是他還是回答道十二點前回酒店。雅典娜也就沒再發什麼,她向來聊天斷的都像是意猶未儘的戛然而止,對此成默早已經習慣。
成默將謝旻韞的日記本插在了書架中,然後去了二樓看了看謝旻韞的臥室,臥室也是很現代的冷色調設計,床頭擺著一個圓滾滾的卡通熊貓的布偶,十分可愛。成默走了過去將熊貓抱了起來,帶著布偶去看了眼書房和健身室,接著又帶著熊貓布偶去到了頂層獨享的天台。
樓梯間被改成了咖啡室調酒吧,連接著一個斜頂的陽光房,陽光房裡擺著沙發和鋼琴,玻璃外是一個靜謐的空中花園,糅雜了華夏園林與日式枯山水的風格。假山、流水、石燈籠、水缽、白沙、碎石等各種元素一應俱全,但並不雜亂,條理分明,一眼望去格外寧靜,隻是那兩株後來種進去的義大利柏樹稍顯突兀,但配著月色看又彆有一番樂趣。
成默掃了眼堆在沙發旁的紙盒,確定是射電望遠鏡的零件,便走到吧台給自己泡了杯咖啡,然後坐在沙發上將盒子一一拆開,安安靜靜的開始組裝望遠鏡。十一點的時候,成默放下了手頭的工作,打玻璃拉門,走到了那兩株被修剪成鬆果狀的義大利柏樹旁流連了須臾,才下樓走出了家門。
回到客廳裡,成默拿鑰匙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門口有人,還是天選者,感應了一下對方一直紋絲不動,成默就知道對方對他沒有惡意,反而應該是保護他的,但他打開門時依舊小心翼翼。
橘黃色的燈光下,薑軍如同標槍般守衛在門口,他遞給成默一枚太極龍徽章低聲說道:“在您拿到烏洛波洛斯之前,我們都會保衛您的安全,有任何情況,你隻要按壓兩下徽章,或者小聲呼救,我們都會第一時間出現在您的身邊。”
成默道了聲“謝謝”,和薑軍一同乘坐電梯下了樓,此時另一個人已經將掛著特殊牌照的防彈勞斯萊斯停在了電梯口。
薑軍給成默打開了車門,成默躬身上車,黑銀相間的修長汽車駛出了地庫,在迷離的夜色中,穿過了古老又現代的城市,坐在後座的車門按下車窗,回頭還能看見樓頂那兩株義大利柏樹冒出的像是貓耳般可愛的尖角
在沁人心脾的冷風中,成默閉上了眼睛,他低聲說:“晚安,謝小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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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成默徹底的閒了下來,反倒是雅典娜比成默要忙一些,必須得出席白秀秀給她安排的一些活動,對此雅典娜沒什麼怨言,華夏沒有她的實驗室,除了晚上和成默的實驗,她也沒有其他必須要做的事情,其實她很是隨遇而安。
倒是經曆了昨天的事故之後,負責接待成默和雅典娜的馮露晚、孔黎如臨大敵戰戰兢兢
因為約好了晚上六點去西直門的海底撈請吃飯,下午的時候付遠卓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見成默沒事,付遠卓開著車跑到了圓明園安縵來接他。見付遠卓一改往昔的高調,開了一輛沃爾沃電動車,成默還頗為驚訝,心想付遠卓同學還真是改變了不少。
成默上了車說:“現在去是不是太早了?”
“我們先去接童童,她在央視錄節目。”
成默“哦”了一聲係好安全帶,付遠卓開著電動車上了萬泉路,向著大褲衩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