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厚,汝言《關雎》乃男女戀情,甚至相親活動民俗歌謠,有何憑據?”
在楊國梁陷入困境的時候,馬華亭又一次站了出來,黑著一張臉,正顏厲色的大聲詰問朱平安,這一次他采用了圍魏救趙的方法,攻朱以救楊。
“我以為解讀《關雎》,解讀《詩經》,首先就要看《詩經》的形成背景。周代以樂治國,專門設有采詩之官,每年春天的時候,采詩之官都會搖著木鐸深入民間,收集民間的歌謠,把其中反應人民喜怒哀樂、民生疾苦、人民生活麵貌的歌謠,收集整理起來,交給音樂之官—太師,太師譜曲之後,演唱給周天子聽,周天子通過這些民間歌謠,了解民生,作為施政的參考。其中有歌頌先祖的,有祭祀鬼神的,有貴族宴飲交往的,更有反應民間勞動、戀愛、婚姻、社會風俗的。”朱平安微微笑著,緩緩說道。
“汝之所言,老生常談,與汝之論無關,豈可作為憑據。汝之論,有何經何典為證?考證為何?”
馬華亭冷笑了一聲,跟隻鬥雞一樣,目光幽幽的盯著朱平安,從雞蛋裡麵開始挑骨頭。
你剛才不是問楊博士考證嗎,你有嗎?!你能說出來嗎?!
哼!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馬華亭幽幽的盯著朱平安,隨著這一句道出,心裡麵似乎出了一口惡氣。
注定要讓你失望了。
朱平安看著馬華亭,微微勾了勾唇角,在馬華亭話音剛落,便緩緩開口道:
“朱熹《詩集傳》‘序’言:‘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裡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關雎》出自《南風》,《關雎》言民俗戀情歌謠,正合朱熹序論,此其一也。”
“《周禮·地官·媒氏》雲:‘媒氏掌萬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書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娶判妻入子者,皆書之。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周代的時候,媒官掌管萬民的配合,凡是娶妻生子的都要記錄在案,為何繁衍人口,二三月份的時候,媒官下政令,令未婚男女相會,這個時候,不禁奔著。若是無故而不聽從政令的話,就會受到懲罰。此即古人仲春之月會合男女的習俗,春耕之前的二月初舉行的各種祭祀儀式期間,男女也可自由進行戀愛活動。《周禮》規定祭祀荇菜需未婚女子采摘,於是,二三月份的時候,未婚女子都去河裡采摘荇菜去了。這個時候,也是政令會合男女的時候,“好逑淑女”的未婚君子也趁機來河邊,於是便有了《關雎》。此其二也。”
“通讀《詩經》就可發現很多情詩的背景,都是發生在春天,就是與《周禮·地官·媒氏》的這一政令有關,且多以花草、水流、鳥鳴‘比興’。”
“如《鄭風·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這首《野有蔓草》講的是郊外的野草連成了片,草葉上的露水閃閃發亮。有位美女路過,眉清目秀,驚豔非常。與她不期而遇,正好如了我的心願。”
“又如《鄭風·溱洧》:‘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這首講的是三月份的時候,鄭國的溱水、洧水流淌遠方。未婚的男女青年來到郊外遊玩,手裡麵拿著蘭草。男男女女手拿蕑草,到城外河邊遊玩。女說咱們去那邊看看?男說我已去一趟。女的又說洧水對岸好地方,又款又熱鬨,再去一趟又何妨!於是,男女結伴一起去了洧水對岸,相互戲謔,臨彆時贈朵芍藥,約定毋相忘。”
“再如《鄭風·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再如《周南·桃夭》......”
“再如《王風·君子陽陽》、《衛風·木瓜》、《陳風·東門之枌》......”
朱平安一口氣列舉了數十首詩經佐證周代“春三月,會合男女”的習俗,考證《關雎》為男女戀愛的民俗歌謠,描寫的可能就是這一習俗。
馬華亭愣住了,原本想著在他這番詰問下,朱平安會被問的支支吾吾。
可是萬萬沒想到。
朱平安不僅沒有被問的支支吾吾,反而是口若懸河,而且是在他話音剛落,就口若懸河的引經據典。
這大大的出乎了馬華亭的意料,以至於目瞪口呆的愣在了那。
在朱平安口若懸河下,楊國梁臉上的肌肉越發的鬆弛下垂,臉色越發的難看了。
朱平安話音落後,講經處都沉默了。
良久。
“如果說《關雎》是男女戀情的民俗歌謠,如此之俗,孔聖為何將此列為《詩經》第一篇呢。”楊國梁抬起頭,用充血的眸子看著朱平安,啞著嗓子問道。
“大俗即大雅。”朱平安回道。
“不足列首篇。”楊國梁繼續盯著朱平安。
“《關雎》列為首篇,是孔聖‘以人為本’的體現。《論語》記載,馬棚失火,孔聖問傷人了嗎?不問馬,這就是孔聖‘以人為本’的體現。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追求淑女,成功後,以禮鼓瑟吹笙,行夫婦之德,結成婚姻,組成家庭,繁衍後代,這是國計民生的根本。家庭穩定,則社會穩定,則天下太平。”朱平安緩緩說道。
以人為本?!
朱平安從現代搬運來的這個詞,一下子鎮住了眾人。
以人為本......眾人越是研究這個詞,越發覺得這詞不簡單。這個詞不僅可以涵蓋民貴君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些道理,甚至更為廣闊。
當然不簡單,這可是國策!領先你們幾百年的國策!鎮不住你們才怪呢。
朱平安微微扯了扯嘴角,“其實,不僅《詩經》如此,孔聖在刪減六經的時候,每一部的開篇都在強調以人為本。《書》開篇講‘舜不告而娶’,堯為了試探舜的才乾,將兩個女兒嫁給他,能齊家者,方能治國平天下,以人為本也;《易》首篇講乾坤兩卦,陰陽合德,生生不息,以人為本也;《禮》士冠禮第一,士昏禮第二,成年後成家,以人為本也;《春秋》開篇講‘鄭伯克段於鄢’,講的是父母子女之道,亦是以人為本......以此而論之,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關雎》作為《詩經》的開篇,再合適不過了。”
以人為本的內涵太廣了,廣到了朱平安信口就把六經的開篇扯到了以人為本上,眾人還覺得以為然。
“一千個人眼中一千篇《關雎》,這隻是我的《關雎》,謬誤之處,讓大家見笑了。”
朱平安說著,向眾人拱了拱手,施施然走下講台。
啪嗒
啪嗒
......
講經處隻有朱平安的腳步聲在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