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主八輔」攏共十二個名額選定之後,即是這十二個學派的代表向魏王趙潤闡述自己學派思想的時候,同時,也是各學派內部開始競爭的時候。
就拿儒家來說,其內部就有好些學術派係,比如傳統儒家,再比如「卜氏一脈」等等,雖說魏國朝廷選取了儒家思想作為國立學塾的教材之一,但具體儒家內部哪個學術派係的比例較大,這還要經過他們的競爭。
至於如何競爭,魏王趙潤還是那句話:是否有利於國家,是否能令國家富強。
於是乎,儒家內部各學派,再次選出代表,將自己學派的思想寫成文章,呈遞於魏王趙潤。
其實總得來說,儒家是最能令君王放心的,因為儒家的思想,基本上是沒有跟君王唱反調的,哪怕偶爾有幾條觀念與王權衝突,也是通過‘委婉勸諫’的方式來勸說君王,因此,趙潤倒是無需是擔心儒家思想是否會對國家造成什麼威脅,就好像墨家的核心思想那般。
但話說回來,那是那句話,傳統儒家思想用來教化國民忠君愛國、提高品德恰到好處,但站在國家利益的角度上,說實話也並沒有什麼太過於創新、或有建設性的提議,不像法家,動輒就是會引起廣大爭議、且褒貶不一的戰略國策。
趙潤一開始是這麼認為的,直到內朝大臣介子鴟領著其新結識的知己「公羊郜」聯袂而來,獻上了在「卜氏一脈」基礎上編寫的「公羊說」,這才讓趙潤大吃一驚:守舊的儒家思想中,竟然還有這等提倡「與時俱進」的學術?
當日,趙潤仔仔細細地看了齊人公羊郜編寫的思想書籍,心中又是驚訝又是感慨。
跟介子鴟的想法類似,趙潤亦清楚認識到,眼前這個叫做公羊郜的齊人,實在是天下少有的傑出人才,此人的「公羊說」,雖然亦是儒家的另類思想,但在趙潤看來,卻比那些守舊的儒家思想要好得多,單單莫要一味套用先賢的思想,需因地製宜、與時俱進,就足以取代儒家傳統思想,值得趙潤大力支持。
“好!很好!”
在公羊郜又驚又喜的目光下,趙弘潤鄭重其事地稱讚了前者的學術:“傳聞「卜氏一脈」乃儒家另類,然而在朕看來,卜氏一脈才是儒家的精髓,而在繼承卜氏思想基礎上的「公羊說」,更是精髓之中的精髓……”
“郜惶恐。”
公羊郜匍匐餘地,驚喜地近乎有些惶恐不安,因為他沒想到,魏國的君主趙潤居然如此推崇他的學術,甚至於將他的思想放到了比傳統儒家地位更高的位置。
而此時,介子鴟在旁暗示道:“陛下,臣以為,以公羊先生之才,閒置在野誠為可惜,朝廷不妨聘請公羊先生作為國立學塾的授師……”
趙潤看了一眼介子鴟,聽懂了後者話中的深意:似公羊郜這等奇才,切不可錯失。
想到這裡,趙潤親自將公羊郜扶起,笑著對他說道:“公羊先生,可願在我大魏仕官?”
“這……”
公羊郜雖然感動於魏王趙潤禮賢下士的招攬,但一想到在魏國仕官,他還是有些猶豫。
畢竟此番他從齊國千裡迢迢來到魏國的目的,一來是想見識一下百家爭鳴的盛事,二來,也是想完善他的「公羊說」,查缺補漏,若是有機會推廣他的思想,他也不會錯過,但在魏國仕官,他此前還真的沒有考慮過。
畢竟他是齊人,因此,他第一考慮的出仕對象,當然也是齊國,隻有在齊國明確表示不支持他的學說的情況下,他才會考慮彆的國家。
而他目前還未曾完善自己的學說思想,更彆說向齊國舉薦。
想了想,公羊郜委婉地說道:“能否讓郜考慮一下……”
見公羊郜委婉拒絕,趙潤亦不動怒,用眼神製止了想要插嘴的介子鴟,若無其事地笑道:“好好好,公羊先生且好好考慮。”說罷,他微微一笑,又補充道:“似公羊先生這等俊傑,想必是天下各國都願意盛情邀攬的對象,若是先生不願留在我大魏,朕也不會勉強……不過先生的公羊說,朕卻甚是欣賞,希望能加入到國立學塾的教材之中,不知先生是否允許?”
“允許、允許,不不不,固所願!”
公羊郜激動地語無倫次。
而此時,就見趙潤微不可查地笑了笑,點頭說道:“那就好、那就好。不過……”
“不過?”
公羊郜愣了愣。
隻見趙潤微皺著眉頭說道:“先生的「公羊說」,當世再無旁人比先生更為了解,若先生不肯留在我大魏批注講解,萬一旁人曲解了先生的學術,這可如何是好?……先生能推薦一兩位同窗、同道麼?”
“呃?這……”
公羊郜頓時啞然。
而在旁,介子鴟的眼眸中卻滿是笑意。
他感覺,眼前這位年輕的君主,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他連忙點點頭,配合著趙潤皺眉說道:“這倒是……公羊賢兄,「卜氏一脈」在我儒門實屬另類,萬一其他師兄、師弟出於偏見,曲解了你的公羊說,這可如何是好?以愚弟看來,「公羊說」還需你親自批注講解,方能不出差錯。”
君臣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公羊郜患得患失,稀裡糊塗地就應下了此事。
直到離開皇宮後,被宮外的涼風一吹,公羊郜這才幡然醒悟,苦笑著對介子鴟說道:“賢弟誆我!”
介子鴟一聽就知道公羊郜已經看穿了他們君臣二人方才的計策,亦不否認,哈哈大笑說道:“賢兄,一諾千金啊!……好了好了,賢兄你就也莫要這幅模樣了,縱觀天下各國君主,還有人及得上我國的君主賢明麼?今日賢兄的公羊說,比我國君主讚賞,假以時日,公羊說必定能成為我魏國的顯學,難道賢兄要舍棄這等良機,甘願再回齊國撞撞運氣,看看是否能博得齊王的認可?”
“這……”
公羊郜聽了這話難免有些猶豫。
仔細想想,介子鴟確實說的沒錯:既然魏王趙潤已經給予了他施展抱負的機會,為何他還要舍近求遠,非要回齊國推廣自己的學說呢?難道隻是因為,他是齊人,而欣賞他的君主卻是魏君?
要這麼說,眼前這位叫做介子鴟的摯友,他可也是楚人啊。
介子鴟看出了公羊郜的動搖,一把抓住後者的手腕,趁熱打鐵地說道:“賢兄,愚弟認為,你我當務之急,是完善公羊說……若不能使其完善,我儒門的那些師兄師弟,怕是也會有所阻礙。這樣吧,賢兄且暫時住在愚弟府上,愚弟再派人請來徐弱钜子,我等好好探討一番。”
公羊郜想了半響,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於是乎,當晚介子鴟、公羊郜以及魏墨钜子徐弱,三人就「公羊說」展開了討論,希望能儘快將其完善,使這篇著作能出現在國立學塾的教材當中。
而就在他們完善公羊說的同時,在近幾日,法家、墨家、兵家等等入選的學派,亦紛紛得到了魏王趙潤的召見,此後,亦忙碌著將各自的思想、理論寫成文章。
兩日後,禮部尚書杜宥在親自送上他縱橫家的學術思想時,笑著對魏王趙潤說道:“恭喜陛下達成所願,使天下英傑儘在彀中。”
在說這番話時,杜宥亦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君主。
曾經的肅王趙潤,好比一頭異常凶猛暴躁的猛獸,使天下各國君主都為之忌憚。
然而這位殿下在成為他魏國的君主後,卻逐漸地收斂了爪牙,胸襟氣度,均比當初更為出色,這讓杜宥愈發感覺,這位年輕的陛下,與先王趙偲真的是越來越像了——先王趙偲,就是一位非常善於權謀的君主。
趙潤當然不可能猜到杜宥此刻心中的感慨與激動,聞言笑著說道:“我大魏,應當走自己的道路,順便,也讓他人無路可走。……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話,待等過些日子,韓然、熊拓等人得知此事,多半也會效仿我大魏,但可惜……哈哈哈哈。”
『……可惜天下英才,早已入我大魏彀中!』
杜宥笑而不語,在心中替眼前這位君主補全了那句話。
不過待想到一件事,杜宥又以禮部尚書的立場開口說道:“陛下,我大魏趁此機會網羅了天下英才,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如何安置這些俊傑呢?如陛下當日所說,那三十座待建的「國立學塾」,隻是為啟蒙幼童而設……”
的確,當初趙潤決定在國內建設三十座國立學塾,隻是為了啟蒙幼齡,為了培養他魏國下一代的人才,但沒想到卻意外地引來了國內諸多在野的賢才,甚至是他國的人才,使得這件事愈發熱鬨,儼然呈現出一種百家爭鳴的盛事。
但問題是,那諸家學派的思想理論,真的適合用來啟蒙幼齡稚童麼?
趙潤聞言笑道:“無妨,此事朕早已有所考慮。……朕決定在城外,唔,就在諸家聚會的地方,建設一座學宮,就叫做,唔,大梁學宮,無論儒家子弟、法家子弟、墨家子弟等等,皆網羅於此,既能方便他們相互探討,亦能使這股盛氣延續下去……”
杜宥聽得眼睛一亮。
將那些相互看不順眼的諸家子弟,都安置在那大梁學宮?
嘖嘖,那這座大梁學宮,可是片刻都彆想安靜了……
而這,倒也並不是一件壞事。
“陛下英明!”杜宥由衷地稱讚道。
趙潤哈哈一笑,揚了揚手中那本記載了縱橫家學術思想的小冊子,笑著說道:“杜卿,你就是繼續誇獎朕,朕可也是不會放水的。”
杜宥搖頭苦笑:剛剛才暗自稱讚這位陛下比當年成熟過了,結果立刻就又沒了正行。
而就在這時,甘露殿外有禁衛軍稟報道:“陛下,「小說家」的領袖「周初」,已在宮門外等候召見。”
“唔,請他進來吧。”趙弘潤微笑著點了點頭,隨即看了一眼杜宥。
杜宥會意,識趣地告辭離開,不影響趙潤召見下一位百家學派的代表。
不過他心底,難免也有些嘀咕:小說家?這種不入流的學術,也值得召見?還是說,陛下真的偏愛那些荒誕無稽的故事?
但嘀咕歸嘀咕,跟趙弘潤相處了將近四年的杜宥,也早已習慣了這位陛下的性格:這位陛下想要做的事,那是沒有人能夠阻止的。
在前往垂拱殿的時候,杜宥在半途中碰到了那位小說家的代表人物周初,他微微駐足觀察了一番,見那周初身穿尋常百姓的布衣,麵色拘束近乎於惶恐,心下微微搖了搖頭。
這也不怪杜宥,畢竟在當世,許多學派的門徒都看不起小說家,甚至認為後者不配稱之為學術。
『奇怪……難道陛下當真隻是偏愛小說家那些故事?』
回過頭,看著那小說家的代表人物周初在一隊禁衛的帶領下走向甘露殿,杜宥心中不免好奇起來。
因為憑借他對魏王趙潤的了解,後者是絕對不會做無益的事的,簡直就應了那句話:無利不起早。
隻不過其中的「利」,是整個魏國的利益,而非是各人的利益。
在明確得知這件事的情況下,杜宥難免就對魏王趙潤暗箱操作將小說家列入「八輔」一事而產生了好奇。
『不若去瞧瞧究竟?』
想到這裡,杜宥也不去垂拱殿了,轉身走回甘露殿,想看看那個小說家,究竟能弄出什麼名堂,得到他魏國君主趙潤的眷顧。
而此時,小說家的代表人物周初,已經來到了甘露殿。
跟儒家、法家、兵家、墨家那等顯學弟子不同,周初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有幸步入魏國君主的殿閣,心中既有驚喜,亦有惶恐。
在見到魏王趙潤時,周初匍匐於地,結結巴巴地說道:“野、野人周初,拜見魏王。”
“野人?”趙潤被逗樂了。
周初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語病,漲紅著臉連忙糾正道:“不不不,是在野之人,在野之人……”
趙潤失笑地搖了搖頭,抬手說道:“起來吧。”
周初這才敢起身,躬身站著,在憋了許久後,這才吞吞吐吐地說道:“陛、陛下,我小說家……呃……我小說家……並無利國利民的學術,呃……”
這一瞬間,周初的心情是惶恐而慚愧的。
因為在他之前踏入這座殿閣的諸家學子,都有其各自有利於國家、有利於教化的學術思想,哪怕是農家、醫家,對於國家也有助益,唯獨他小說家,毫無這方麵的建樹——其實他也搞不懂,他小說家為何能入選「八輔」的名單,難道真的是因為眼前這位魏王陛下偏愛他小說家的那些故事,暗地裡偏幫?
就在周初患得患失之際,卻見趙弘潤吩咐在旁的大太監高和道:“賜座,再賜筆墨紙硯。”
『賜座?』
大太監高和聞言一愣,忍不住用驚訝的目光看向站在堂上好似在發抖的周初。
要知道,先前那些前來呈遞各自學派思想的諸派學子,那可是沒有一個人得到了賜座的殊榮,哪怕是禮部尚書杜宥,也隻是站著呈遞了縱橫家的學術,然而,偏偏這個不入流的小說家,卻有幸在甘露殿內設座,這簡直……不可思議!
但既然陛下有命,高和自然不敢違背,當即就命小太監取來案幾、褥墊,以及筆墨紙硯。
“坐。”
趙弘潤示意周初坐下。
周初不敢違背,正襟危坐之餘,心中不免有些惶恐。
而就在這時,卻見趙潤雙手十指交叉支撐在麵前的案幾上,看著周初問道:“你是魏人?”
“是、是的,草民祖籍長社,不過近些年為了謀生,混跡在酸棗……”周初結結巴巴地說道。
趙弘潤點點頭,隨即又問道:“聽說過司馬安麼?”
“司馬安?”周初愣了愣,不理解眼前這位他魏國的君主,為何會在召見他時說出司馬安的名字。
他想了想說道:“河西守,司馬安、司馬將軍?草民聽說過。”
“很好。”趙潤點點頭,笑著說道:“當年朕率軍征討三川郡時,司馬安擔任朕的副將,你可曾聽說過,他用五百隻羊,就策反了烏須部落的數萬奴隸,繼而覆滅了整個烏須王庭?”
“草民聽說過。”
周初點點頭說道。
要知道,「司馬安五百羊滅烏須」,這可是魏國津津樂道的典故,而司馬安也因此名聲大增。
“那你就以司馬安將軍以五百羊為題,給朕編一個有趣的故事出來。”趙弘潤笑眯眯地說道。
『編故事?』
周初眼睛一亮,這可是他的拿手好戲啊。
“遵命!”
拱了拱手,周初提筆毛筆,蘸了墨汁,在紙上揮筆疾書,那書寫的速度,堪稱是思如泉湧、文不加點,就連趙潤都為之驚歎,忍不住站起身來,走到周初的背後觀瞧。
如他所猜測的那樣,這周初雖然是不入流的小說家,但倒也不失聰穎,隻見在他筆下的司馬安,儼然一副「衛國英雄(保衛,非魏國)」的形象,哪裡還是那個曾被成為屠夫的印象?而那些被司馬安屠殺的烏須人,在周初的筆下則變成了凶神惡煞、始終對魏國抱持著敵意的敵人。
“很好!很好!”
在看了片刻後,趙弘潤撫掌讚歎。
在「四主八輔」十二門學術中,他此刻最滿意的,或許就是這個小說家。
而此時,禮部尚書杜宥站在甘露殿的窗戶外,從始至終目睹了經過,心下亦恍然大悟。
他不得不佩服那位年輕君主的才思敏捷,居然還能這樣運用小說家。
『陛下之智,我不及也!』
杜宥由衷地感慨道。
而與此同期,就在魏國因為百家爭鳴而變得熱鬨非凡時,這個消息,亦送到了韓國的新都薊城,送到了韓王然的耳中。
當時在聽說這個消息後,正在處理政務的韓王然大驚失色,失手掉落了手中的毛筆。
“不好!天下英傑,儘入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