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衛將夏育親口所言,公子瑜實被公子玠所害,然衛玠,愚才也!此人色厲內荏、無勇無謀,安有野心殺公子瑜而自代?臣以為,其中或有蹊蹺……”
在垂拱殿內,魏王趙潤看罷了高括命人從衛國濮陽送來的緊急密信,啪地一聲將手中的密信拍在龍案上,右手揉著眉梁。
殿內諸內朝大臣相視一眼,誰都看得出來這位年輕的君王正煩心著,至於原因,他們這些內朝大臣,也早已就通過各自的渠道,得知了「衛公子瑜亡故」的消息。
“陛下,莫非是來自衛國的消息?”
禮部尚書杜宥試探著問道。
趙弘潤點了點頭。
見此,內朝大臣李粱問道:“高都尉可曾查到加害了衛公子瑜的凶手?”
對於殺害了衛瑜的凶手,內朝諸大臣們都很好奇,要知道,那位衛國的公子瑜,與他們魏國的新君那可是關係不錯的表兄弟,然而卻人有膽敢殺害衛瑜——諸位大臣們十分好奇,究竟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家夥所為。
趙弘潤長長吐了口氣,似乎是沒有心情解釋,揮揮手示意身後的大太監高和將龍案上的密信遞給杜宥,叫杜宥自行觀瞧。
在其餘內朝大臣好奇的注視下,杜宥從大太監高和手中接過密信,仔細掃了幾眼,隨即,將密信中的大致內容告訴了殿內諸大臣。
在聽了杜宥的講述後,李粱亦點頭說道:“臣也覺得此事有點蹊蹺。……衛玠此人,臣以往也有所耳聞,酒色之徒而已,怕是未必有膽量殺害衛瑜取而代之。”
聽聞此言,藺玉陽、虞子啟、徐貫等久在朝中的老臣們亦紛紛點頭。
此時,馮玉突然插嘴道:“不知朝廷是否應當插手此事呢?”
一聽這話,殿內諸人的目光頓時就轉向了馮玉。
見自己一下子變成焦點,馮玉愣了一下,似乎感覺有點不自在,連忙解釋道:“陛下,據臣所知,目前濮陽一片混亂,臣擔憂衛國的內亂,會波及到我大魏……”
聽了這話,杜宥亦捋著胡須附和道:“此前衛公子瑜尚在,我大魏不便乾涉衛國內事,但眼下情況,衛王一係完全不足以鎮壓……呃,解決內亂,衛國乃我大魏的臣國,若長期放任其內亂,怕對我大魏亦有諸多不利。”
趙弘潤聞言沉思了片刻,表情古怪地說道:“諸位愛卿的意思是,朕應當支持衛費,將衛瑜的東軍打成‘叛亂軍’?”
一聽這位年輕的君王自稱「朕」,殿內諸大臣就知道這位陛下心中不快。
這也難怪,誰讓這位陛下此前其實是矚意衛公子瑜繼承衛王位子的呢?可如今就在於,衛瑜如今死了,縱使魏國有心扶持衛瑜也辦不到了。——在這種情況下,轉變立場支持衛王費,似乎更有利於魏國?
但是這樣一來,目前正在攻打濮陽、企圖為公子瑜報仇雪恨的東軍,難免就成了叛亂軍。
就在諸人思索之際,忽聽介子鴟微笑著說道:“陛下,微臣聽聞衛瑜有一子一女,其子「衛雲」現如今大概也已有六七歲,何不扶持此幼子為衛君呢?”
『冊立一個六七歲的稚童為衛王?』
殿內諸朝臣皆不可思議地看向介子鴟。
若介子鴟的建議是扶持衛瑜的兒子衛雲為衛國的儲君,那他們還能理解,但是扶持那幼子為衛王?這就有點扯淡了吧?年紀這麼小的衛王,那肯定是會被臣子架空啊……等等!
腦筋活絡的如李粱、虞子啟等人,此時皆用驚異的目光看向介子鴟,臉上隱隱露出幾許恍然大悟之色。
縱使是反應慢一點的,陸陸續續也醒悟過來,隻是礙於某些原因,緘口不言。
在寂靜的內殿,趙弘潤目不轉睛地看著介子鴟,平靜地問道:“介子,你想說什麼?”
隻見介子鴟朝著趙弘潤拱了拱手,正色說道:“陛下,微臣以為,衛瑜之死,對於陛下而言,固然是痛失一位親人的遺憾;但對於我大魏而言,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說著,他環視了一眼在場的諸大臣,繼續說道:“據鴟所知,當年我大魏之所以與衛結盟,皆因有韓國在北虎視眈眈,我大魏不敵強韓,需聯合衛國共抗韓國。……但如今,魏強韓弱,衛國與我大魏,已無多大助益。”
“……”
殿內諸大臣紛紛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平心而論,這件事值得沉思麼?近十幾年來,衛國帶給他魏國什麼幫助了?
尤其是在魏國最艱難的時期,即「五方伐魏」時期,衛國幫到魏國了麼?
還不是趙弘潤、趙元佐、趙元佲這三名趙氏王族的統帥,以及魏國本土的精兵悍將們以一敵五,力挽狂瀾守住了戰局?
衛國做了什麼?一個司馬尚,就差點叫衛國覆亡!
如此羸弱的臣屬國,能給魏國帶來什麼幫助?
但是,殿內諸大臣還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甚至於還有人皺眉搖頭,其原因就在於,他們魏國的新君趙潤,其生母就是衛人。——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哪怕衛國再弱小,魏國也會帶著衛國一起耍。
在趙潤沒有明確表露態度之前,是絕不會有人敢提出借機吞並衛國的建議的。
但是介子鴟,此刻就仿佛正在隱隱向這個話題靠攏。
“衛瑜此人,雖性格迂腐,但觀其這些年來在其國內的所作所為,亦不失是一位中興之主……假若衛瑜此番未死,那麼衛國的實力定會突飛猛進。……臣以為,倘若我大魏僅僅隻是止步於「中原霸主」,那麼,衛國無所謂強或弱,但倘若陛下有心成為「天下共主」……”
說到這裡,介子鴟故意頓了一頓,這才看著趙弘潤繼續說道:“那麼,衛瑜的死,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天下共主?』
『嘿!這位介子大人,還真是直言不諱啊……』
『隻是這樣說,陛下怕是會不渝啊。』
殿內諸大臣相視幾眼,沒敢貿然接上話茬。
不可否認,魏國目前確實不缺土地,然而這僅僅隻是針對於「中原霸主」而言,但倘若魏國的目標已提高至像介子鴟所言的「天下共主」,那麼,情況就大為不同了。
在追逐「天下共主」這個目標的前進道路上,不存在盟友!
衛國亦是!
“篤、篤、篤、篤……”
趙弘潤目視著介子鴟,手指輕輕叩擊著案幾,憑著諸大臣對這位新君的了解,這位新君此刻絕對不是在權衡利弊,而是在琢磨如何將介子鴟痛罵一頓。
見此,馮玉連忙笑著打圓場道:“哈哈哈,介子大人這一番,著實令人大感震驚啊。……不曾想介子大人的眼界竟然如此之遠,後生可畏、後生可畏,不過在下建議,此事還是緩緩圖之為妙。……雖我大魏如今已坐實中原霸主之位,但仍未有實力挑戰天下諸國,一旦走漏消息,恐我大魏會成為諸國之公敵……”
介子鴟微微一笑,接口說道:“馮大人所言極是,是故,鴟建議陛下扶持衛瑜之子衛雲成為衛君,以此為名目,既可鏟除衛費、衛玠等人,亦可收複東軍之心……”
他的意思很簡單,即趁此機會暗中把持衛國的朝政,為日後吞並衛國打基礎。
不得不說,介子鴟著實打得一手好算盤。
『……』
看著侃侃而談的介子鴟,趙弘潤默然不語。
諸大臣們猜得不錯,其實他這會兒確實在思索著如何將介子鴟這混賬痛罵一頓——衛國都已經那副樣子了,你特麼居然還要落井下石,來個抄底?
但理智使趙弘潤冷靜了下來:介子鴟句句都是在為他魏國出謀劃策,他不應當因為對衛瑜的好感,就指責介子鴟什麼。
介子鴟與衛瑜又沒有什麼交情可言。
在深深看了一眼介子鴟後,趙弘潤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走向了殿外。
見此,殿內諸大臣皆用愛莫能助的目光看向介子鴟,然而介子鴟卻很淡定,微笑著說道:“陛下乃是明君!”
聽聞此言,殿內諸大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新君趙潤,雖然並非是他魏國最勤勉的君主,但在雄才偉略這塊上,怕是曆代先王都未見得能出其右。
而與此同時,趙弘潤已走出了垂拱殿,僅帶著大太監高和與兩名小太監,漫無目的地在禦花園散步,心中則思索著介子鴟的那一番話。
說實話,對於介子鴟那所謂的「天下共主」,趙潤並沒有什麼太多的感覺。
畢竟他本來就不是野心勃勃之輩。
他此生隻有兩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是自私的:年幼時,他希望自己能像六叔趙元俼那樣,當一個隻需享樂的紈絝,舒舒服服地過完這輩子。
但遺憾的是,當時的魏國並不強大,鑒於這種情況,趙弘潤這才勉為其難肩負起保衛國家的職責,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至於第二個願望,則相對無私地多,即他希望魏國強盛、富饒、和平。
之所以說是「相對無私」,原因很簡單,因為隻有魏國強大,他才有機會去當那什麼盛世閒王。
當然,這兩個願望,在他無論主動或被動繼承王位時,就已宣告破滅。
而在繼承王位之後,趙潤心中的願望就變成了一個:在其位、謀其政,既然他成為了魏國的王,那麼,就當肩負起作為君王的職責,好生治理他父王趙偲托付給他的國家,使治下魏民能安居樂業。
但也僅僅如此。
是的,對於目前魏國的境況,趙弘潤很滿意。
還記得許多年前,當六哥趙昭帶著其新婚妻子嫆姬回魏國,且之後再次回齊國的時候,趙弘潤曾在趙昭麵前戲稱,說有朝一日他若成為魏國的君主,當興兵掃滅諸國、一統中原雲雲。
但事實上,那隻不過是趙潤的戲言,甚至於當時,他根本沒有考慮過日後他還真成為了魏國的君主。
那麼試問,如今已經成為魏國君主的趙潤,是否還記得當年那一番‘豪言’呢?
以他的記憶力,他當然記得,但未必會當真——畢竟他當年說出口的時候,就沒有幾分認真,隻是在回覆六哥趙昭的調侃而已。
天下共主,是那麼簡單就能達成的麼?
單單一個「中原霸主」,他魏國經曆了多少場戰爭?
更又何況是「天下共主」?
一旦魏國確定以「天下共主」作為目標,那麼就意味著,中原其他所有國家,都將成為魏國的敵人,包括目前與魏國結盟的秦國、楚國。
這是一條非常孤獨的道路。
他不會因為那所謂的「天下共主」,就讓魏國再次承受戰火,讓他魏國的兒郎,為此諸多犧牲。
至少在他看來,他魏國暫時還沒有邁向「天下共主」的實力。
此刻趁機吞並衛國,或者表現出想要吞並衛國的意圖,這非但無利於魏國,而且還會遭來中原諸國的警惕與戒心。
百害而無一利!
數日後,衛國濮陽那邊的局勢愈發艱難,衛王費不得已隻能派使者前來大梁,向魏國求援。
禮部尚書杜宥在接待了衛國的使者後,未敢擅做主張,率先請示趙潤:他朝廷到底是協助衛王費平定叛亂呢,還是按照介子鴟的主意,扶持衛瑜的兒子衛雲繼承衛國,借機掌控衛國。
在思忖了片刻後,趙弘潤最終做出了決定。
首先,魏國繼續承認衛王費對衛國的統治,並出麵要求「東軍」立刻解散。
其次,他決定將衛瑜的遺孀與其兒女接到大梁,代其將那對兒女撫養長大。
這個決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陛下最終還是沒有接受你的建議啊……沒想到吧,陛下居然會選擇支持衛費。”
在得知此事後,溫崎在私底下調侃著介子鴟。
但介子鴟卻搖了搖頭,正色說道:“溫大人隻看到陛下好似是出麵幫了衛費,卻未看到,魏衛兩國的情誼已就此終結……這也不錯!”
溫崎愣了愣,在皺著眉頭思忖了片刻後,臉上露出了幾許古怪的表情。
因為正如介子鴟所言,新君趙潤與衛國的關係,在衛瑜死後就已經變得愈發之淡了,這意味什麼?這意味著魏衛兩國的關係,怕是也不會再向之前那樣牢靠。
搖了搖頭,溫崎強辨說道:“無論如何,反正就是你輸了。”
“未見得。”
介子鴟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次日,在溫崎詫異的目光下,介子鴟在垂拱殿向趙潤懇請道:“陛下,您收養衛公子瑜的兒女,怕是希望衛瑜之子衛雲日後繼承衛國王位,然陛下日理萬機,怕是無暇教導衛雲,臣願代勞,代陛下教授衛雲學識,請陛下應允。”
溫崎愣了愣,隨即恍然大悟:居然還有這招?!
溫崎能猜到的事,趙弘潤當然不可能猜不到,他皺著眉頭看著介子鴟:“適可而止,介子。”
介子鴟微微一笑,說道:“試試也無妨嘛……日後的事,誰能說得準呢?”
“……”趙弘潤深深看了一眼介子鴟。
他非常清楚若將衛雲交給介子鴟教導日後會是什麼樣子,介子鴟肯定會把衛雲教導成‘魏臣’,而非‘衛君’。
不過說實話,朝中還真沒有比介子鴟更適合的人選了。
一來是介子鴟的學識才華朝中幾乎無人出其右,這是一位十足的王佐之才,二來嘛,待再過幾年後,待杜宥等老臣退下來後,以介子鴟的才華,肯定能取代今時今日杜宥的地位,因此作為未來衛君的老師,倒也具備這個資格。
『試試也無妨……麼?』
趙弘潤沉思了良久,最終還是接受了介子鴟的懇請。
數日後,魏國正式派使者前往濮陽,首先追查了殺害衛公子瑜的凶手。
其實說實話,這個時候追查殺害衛公子瑜的凶手,已經無濟於事,因為不能對既定的事實產生什麼影響——一來是公子玠根本就沒有下令殺害衛公子瑜,魏國當然不可能貿然問罪於公子玠,甚至於將其處死;二來,就算魏國處死了公子玠,也無法改變衛國的君主依舊還是衛費的現實。
這有什麼意義?
因此,當公子玠在麵臨魏國逼問的情況下,惶恐之餘將他的下屬推出來頂罪時,魏國的使者也沒有死咬著這件事不放。
而在得知魏國這邊的態度後,衛瑜生前麾下的東軍當然是不甘心,誰讓魏國輕易就放過了衛王費與衛公子玠,還勒令他們東軍就此解散,等待濮陽的收編呢?
不過再不甘心,似夏育、孟賁等人也隻是忍下來,一來是不敢得罪魏國,二來,魏王趙潤已明確表示要收養衛瑜之子衛雲,代為撫養教導——這明擺著就是將衛雲作為衛國下一任的君主培養。
這對於東軍而言,也算是有所安慰了。
於是乎,在魏國的出麵乾涉下,衛國的這場內亂逐漸平息起來。
而對於這件事最為不渝的,莫過於加害了衛瑜的真正凶手,蕭鸞的左膀右臂金緒。
他在魏國介入衛國之事後,就立刻抽身,離開衛國,悄然潛到了宋郡的「定陶」,滿心期待地等著魏國的反應,卻萬萬沒有想到,魏國居然是這樣的反應。
『……簡直不可思議,那趙潤居然會放過衛王費與衛公子玠,我還以為他最起碼也會扶持衛瑜之子衛雲繼承衛君之位……這可如何事好?』
漫不經心走在街頭,金緒心情著實有些不佳,畢竟此番魏國完全沒有表現出想要吞並衛國的跡象,在這種情況下,他伏為軍如何散播類似「魏國威脅論」的謠言,使天下諸國皆對魏國提高戒心呢?
在經過城門口時,告示牌附近有一群人的對話,引起了金緒的注意。
“……魏國「最惡之賊」、南燕侯世子蕭鸞,已經伏誅……嘖嘖嘖,最惡之賊,這個家夥了不得的,居然被魏國朝廷冠名「最惡之賊」……”
“蕭鸞?那是誰?好似不曾聽說過啊……”
“就是魏王懸賞五十萬金子取其首級的那個蕭鸞啊!……嘖嘖,五十萬兩金子,真不知誰人那樣走運……”
『……』
正準備經過城門口的金緒聽到這些對話,心中一驚,擠開人群來到告示牌前,目瞪口呆地看著告示牌上所張貼的一張祭文,隻見上麵寫著「大魏最惡之賊伏誅」字樣,下麵則是蕭鸞的畫像,以及蕭鸞的生平介紹。
『怎麼……會……』
金緒張了張嘴,隻感覺天旋地轉。
『公子他……死了?』
無法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事物,金緒一屁股癱坐在地,久久無法動彈。
而與此同時,在魏國的蒲縣,亦有一群人圍在通告蕭鸞伏誅死訊的告示牌前,嘖嘖議論著。
在這人群中,有一名目測大概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死死盯著告示牌。
這名年輕人,衣著普通仿佛平民子弟,身材略有些消瘦,隻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魏最惡之賊伏誅」字樣,盯著蕭鸞的畫像,麵容繃緊,藏在袖子內的雙手,亦不自覺地攥起了拳頭。
“……”
足足過了半響,這名年輕人長長吐了口氣,平靜了一下心緒。
隨即,他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麵色平靜地轉身離開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