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寧安城裡卻燈火通明,好幾處的房屋都燃起了熊熊的大火,不斷有慘叫聲和哭嚎聲響徹夜空。街上到處遊蕩著三五成群身著鐵衣的兵士,時不時狂笑著追著驚惶的平民百姓從火光下路過。
唯有城北漆黑一片,隻因此處是貧民所呆的地方。而在貧民區最肮臟破爛的角落裡,有一間屋頂破了個洞的茅屋,一個衣衫襤褸的看上去隻有七八歲孩子正守在鋪於地上的破席旁邊,看著破棉被裡的枯瘦老人悄悄抹著眼淚。
昏沉的月光照在老人麵上,竟是一片灰色!
一會兒,老人悠悠醒轉,渾濁的眼睛看到了坐在身邊的小孩兒,想抬起手來摸摸他的頭發,才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力氣。
“清……咳咳,清歡……”老人氣若遊絲地喚了一聲。
小孩兒忙撲到他的麵前,急聲問道:“老頭兒,你感覺好些沒?”
“傻孩子!”老人麵帶責色地看著他:“城都破了,你怎麼還沒走!”
“我、我……”小孩兒囁嚅兩聲,卻一臉倔強地說:“你在這兒,我哪兒都不去!”
“糊塗!糊塗!”老人氣得大喘起來,臉上閃過一縷紅暈,竟是突然精神了般,一下坐了起來。
小孩兒趕緊過去扶他,卻被他使勁往外推:“快走!快走!你這破孩子怎地就不聽話,老頭兒我馬上就要死了,你還管我做甚!”
小孩兒緊眠著唇,不肯說話,也不肯走。
老人無奈,知道說了也沒用,還是趁著自己還有最後一口氣交待好後事吧。他顫顫巍巍地伸手進懷裡,往外掏。
小孩兒見他掏得費勁,就去幫他,從他懷裡一連摸出好幾本書來。
這些書被柳老頭當成寶貝,成日裡揣在懷裡不離身,生怕被其他乞丐搶走賣錢,隻在教他讀書識字時才會拿出來。
柳老頭哆哆嗦嗦地幾本書中亂翻,小孩兒連忙拿出一本《幼學》遞到他麵前,見他搖頭,又換了一本《千字文》,最後才從最下麵找到一本紙質發黃的書。
咦,這本他沒見過。隻見扉頁上寫著:坐……
沒等他看清,柳老頭突然生出莫大力氣似的,一把搶過書,帶著無限懷念地摸了摸,然後才遞過來:“拿……拿著!這是我祖傳留下的神書,你收好了。”
小孩兒接過書,也沒再細看,順手塞進自己懷裡,著急地道:“老頭兒,快睡下!彆多說話,免得傷了精神。”
老人輕輕地搖了搖頭:“再不說就沒機會了!你一定要把書收好了,這本神書是我柳家祖上傳下來的,據說照著書裡修煉後可以長生不死,成神成仙。本想等你長大再給你,誰知這麼快……你記著,這書不要讓外人看到,免得招來殺身之禍!拿著快走吧,到慶城去!”
見小孩兒點頭了,他才歎息一聲:“快走吧孩子,當年在破廟裡撿到你也是我倆的緣份。我養了你五年,給了你活命的機會,後來我癱了,你五歲就開始天天跟著一群大乞丐頭子搶吃食,也養了我五年,現在又給我送終,已經還了恩情。以後咱橋歸橋路歸路,咳咳……”
他臉上的紅暈在快速地消散,氣息極速微弱下去,目光潰散地望著屋頂:“想我柳元城少年富貴,也曾鮮衣怒馬,後來為求修仙散儘一切家財,老了竟淪為乞丐。哈哈哈,一切都是命啊……”
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直到一切歸為平靜。
小孩兒呆呆地看著他浮上死灰的老臉,臉上淚痕滿麵,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那種無言的悲痛更加催人斷腸。
一會兒,漸漸停止流淚的小孩兒臉上浮現堅定的神色,他跪在老人身邊,用棉被把他枯瘦的身體都包裹起來,艱難地拖到了牆角,拿來一些稻草嚴嚴實實地蓋上去,然後跪下“砰砰砰”地嗑了三個響頭,便不再停留,轉身就出了破茅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小孩兒,大名柳清歡,從出生就被遺棄,被老乞丐柳老頭撿到,從小就在寧安城的乞丐窩裡討生活。如今長到十歲,身量卻瘦弱得像七八歲的孩子。
如今寧安城被楚月國攻破了,柳老頭又死了,他在此地再無牽掛,得趕緊逃出城去。
他專撿屋簷下的暗處走,因為從小便在城中走街串巷的乞討,他對寧安城裡的大小道路十分熟悉,數次躲過迎麵而來的兵士。
轉過一個街角,柳清歡機警地傾聽著周圍的聲音,正準備穿過大街,突然快速縮了回來,將小小的身影全部隱在了牆角的陰影裡。
隻是往城門處一看,幾乎絕望!
隻見城門口守著大批的楚月國兵士,想逃出去根本不可能!
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便見街那頭一大群騎著高頭大馬的護衛擁著八九輛馬車出現。
“什麼人!”城門口的兵士大喝一聲,齊齊亮出長槍對著漸漸接近的隊伍。
車隊不緊不慢地直走到城門口才停下,護衛中跑出一匹馬,亮出一塊木牌,大聲道:“我家主人為太白山付家家主付青山,與你軍陳河陳大將軍為至交好友,現有急事需出城去,你等快快放行!”
那守城的兵頭原本因落了個沒啥油水的守門任務正在鬱悶,見到對方馬隊裡那幾輛馬車,除了兩輛看著像是住人的外,其他幾輛全裝滿了物資,已經饞得都快流口水了。又掂量了一下雙方的實力,對方最多不過三四十人,而他在此處的兵士有近三百,所以也不看那木牌,大喝道:“我管你是太白山還是太黑山,竟敢借陳大將軍的名義,信不信我立馬斬了你!想出城可以,馬車和馬全部留下,人走!”
此話一出,那護衛臉色一變,厲聲道:“這位兄弟,我勸你最好還是去問問!陳大將軍現正在城外收整兵馬,跑一趟也耗費不了多少時間,免得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兵頭眼珠子滴溜溜轉動,看著那些馬車實在是舍不得,心想就算是真的,陳大將軍要怪罪也是以後的事,到時把得來的財物與那些手下分一點,大家一起來個死不認賬還能怎地!便耍橫道:“看來你們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兄弟們,抄家夥!”
“嘩啦啦!”兩方齊齊亮出武器,氣氛瞬間劍拔弩張,隻聽一聲大喝“上”,便戰在了一起。
柳清歡目不轉睛地看著,兵士那邊人數多,但付家這邊個個身手矯健,幾乎以一敵三,打得那些兵士節節敗退。
他一轉眼,發現一直守在馬車旁邊的護衛已隻剩下兩三個,還都目不轉睛地關注著前方的戰況,將一輛運貨的馬車露了出來。
他心裡一動,略微躊躇了下,便伏低身子一聲不響地往馬車靠近。直到走到馬車尾部,依然沒有被人發現,吱溜一聲就鑽到了車底,攀在了車廂下麵。
隻聽外麵亂哄哄又打了一刻鐘,便聽有人大叫“陳大將軍來了,還不快快停手!”刀箭聲漸漸停了,有人在低聲交談,離得太遠他也聽不清。不大一會兒,馬車重新開始往前開動。
直到出了城門,柳清歡才悄悄鬆了一口氣,想著找個合適的時機就離開這輛馬車。隻是這些車都被團團圍在中間,他根本找不到機會。
車隊直走了大半個時辰,突然慢了下來,漸次停住。柳清歡心裡一喜,卻突聽有人敲著車壁道:“你小子還準備呆在車底多久?”
那人說完就站在馬車邊等著,一會兒,一個破衣爛衫的毛頭小子期期艾艾從車底鑽了出來,黑亮亮的眼睛瞅著他。
“看什麼看!還不快滾!”大漢撇了他一眼,喝道。
柳清歡如蒙大赦,恭敬地行了個禮,連忙跑遠,隻聽得身後傳來大漢粗獷的大笑聲。
離開車隊後,他在路邊找了棵大樹,爬了上去。此時正值五月中旬,天氣越來越熱,便是露天睡覺也不怕著涼,柳清歡便將就在樹上湊合一晚,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後,才起身趕路。
因寧安城破,通往慶城的路上全是逃難的人,他混進人群中,跟著往前走。餓了就去地裡挖野菜吃,渴了便去山溪裡喝水,兩袖清風,無依無靠。
那付家因帶的東西多,而且車裡似乎還帶了女眷,所以即使有馬也跑不起來,也在這路上和著難民的隊伍慢慢前行,他家家主是一蟒袍大漢,常騎著馬跟在車邊,麵色冷峻,身上帶著肅殺之氣。
柳清歡便跟在他家車隊後麵一路尾隨,隻是時不時會被之前發現他的大漢踢一踢屁股玩笑兩句,他也不惱。
這一年已現了大旱的征兆,先前靠近寧安城還好,因寧安城臨著重巒疊嶂的橫蕪山脈,比彆處都要好一些。可是越往東走,離得橫蕪山脈越遠,越旱得厲害,連野菜也見少了。而且逃難的人也越來越多,一路上遇上的小村子,地裡都乾起了巴掌寬的裂縫,十室九空。
好在再走幾天就能到慶城了。慶城是大月國一個大城,常年有軍隊駐紮,所以到慶城應該就安全了吧。
這天行到巳時,陽光毒辣辣地射下來,曬到皮膚上竟有刺痛之感。往慶城的大道上塵土飛揚,難民們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神情疲憊。身上汗水如瀑,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很快就結出一層鹽粒。
由於天氣越發炎熱,難民們改了趕路的時辰,現在他們每天寅時出發,巳時休息。到下午太陽沒那麼毒辣了再上路,一直走到亥時才結束一天的趕路。
此時眾人都躲在樹下或草叢裡小憩。柳清歡靠著一株枯死的樹勉強避暑,一花白須發的老頭歇在他不遠處,一直在念叨什麼“天下大旱,戰亂紛起,這世道要亂了……”,聽得柳清歡也心浮氣躁,睡不安穩。
突聽得天上傳來呼嘯聲,他懶洋洋地抬起眼簾,卻不想看到一幅奇異的畫麵。
隻見從極遠的天邊出現三個人影,一前兩後,都如仙人一樣飛在空中,風馳電掣般朝大道這邊奔來,又不時有各色炫目的光霞在三人之間迸發,看得柳清歡眼花瞭亂。
地下的難民們察覺到天上的動靜,都仰著脖子看,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連那正吃著飯的都大張著嘴忘記了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