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終於再次照耀在關中大地。永始九年的雪災,終於有了過去的跡象。
“四百多人被凍死,兩千餘人凍傷……”
“大量礦山、冶煉設備被埋……”
張越看著京兆尹的報告,感覺頭都大了。
因為,這僅僅隻是漢人的傷亡。
各大礦山中廣泛使用的西域胡人和羌氐奴婢,根本不算人,連進統計數據的資格也沒有。
“命少府卿會同廷尉、京兆尹等有司,妥善處置災後事宜……”張越叫來丞相左曹尹正吩咐:“撫恤和慰問,一定要到位,叫涉案有關商賈,起碼準備五倍以上法定撫恤金!”
“此外,命厚生局派遣醫官,組織治療傷病人員……”
“儘量挽回損失!”
“還有,有司方麵要嚴把報紙關,有關議論天人感應的,一個字也不許刊載!”
“諾!”尹正恭身受命。
這場雪災中,長安城裡就隱約有謠言在說,這是上天的警告。
原因乃是當朝執政們,行工商之法而廢農本之策,引動上蒼震怒,故此降下雪災。
和過去不一樣,這次這些謠言剛剛冒頭,就被京兆尹會同京輔都尉,鐵拳打擊。
敢有傳播者,隻要發現就被抓捕。
而且是以‘妖言惑眾’的罪名抓捕,廷尉那邊更是被下了嚴令:妖言者務必從快從重從嚴處置。
從種種方麵來看,丞相是真的動怒了!
換而言之,也說明,這個謠言碰到了丞相的痛處!
尹正當然明白,事關重大,立刻就去安排。
張越則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總有些人,想要挑戰我的底線……”
“真是不知死活!”
旁的事情,張越都可以無視。
哪怕彆人天天指著他脊梁骨罵,甚至公開說:張子重之心,路人皆知,他也無所謂。
但獨獨這工商,特彆是采礦與冶煉、製造,乃是他的逆鱗,誰碰誰死!
“還農本……”
“如今天下人口,已至七千萬之巨……”
“單單是關中人口,便已幾近千萬!”
“這還未算關東治河的胡奴,礦山、冶煉爐下的奴婢……”
“單靠土地所出,也隻能勉強養活而已……”
“再不搞出工業革命來,十年內,天下人口就要突破一億!”
“到那時……若沒有工業來吸附人口,發展經濟,天下便是揭竿而起,陳勝吳廣教做人!”
這年頭,壓根沒有任何減少生育的條件。
沒有TT,沒有電視,娛樂也是乏善可陳,普羅大眾,一入夜後,唯一的娛樂就是造人。
如今,各種新作物、新技術與新肥料,不斷普及,農業產出年年新高,國家輕徭薄賦,將原本屬於農民的負擔轉嫁給了西域、交趾和工商業,於是便是一般佃戶,也能勉強溫飽,更出現了大批有技術的中產階級。
這些在永始後富起來的技術工人,體格健壯,年輕力勝,於是大量納妾,拚命造人。
僅僅是在新豐轄區,每年新生人口的增長速度,都在百分之三十以上。
平均一個工人家庭,每年新生子女在三個以上!
毫無疑問,他們這麼拚命,除了傳統的道德觀念外,最大的推動力就是騙補——因為如今的漢室有規定,單個家庭,養育子女在五個以上的,減免一半稅賦,十個則減免全部稅賦,十個以上,每多一個國家歲賜錢一千、布帛兩匹。
於是,人人鉚足了勁的生。
偏偏隨著西域底定,大量西域婦女,被烏孫人、樓蘭人和精絕人,賣來關中。
於是,就剛好遇到了這些富了起來,又有著生育需求的新階級。
雙方一拍即合,漢胡婚介業務開展的如火如荼。
新豐統計過,僅僅是去年一年,新豐轄區的工人家庭,就向官府遞交了五萬份新婦落籍請求。
新豐才多少人口?
哪怕這些年來,新豐工商大興,吸納了關中的無數青壯。
但常住新豐的戶口,也就三萬戶。
換而言之,去年平均每一個新豐青壯,至少納妾一點五個。
這還沒有扣除那些老人和還未娶親的人口。
而在長安城,這種情況更加劇烈!
去年長安戶籍統計,年紀在十六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婦女,就已經超過了三十萬。
其中,起碼有一半是從西域、交趾、西南夷來的新婦——很多西域胡人甚至貴族,在聽說女兒可能會嫁到大漢帝都後,甚至願意倒貼。
每年都有大批大批的夷狄女子,隨漢胡商隊,抵達長安——這些人大多數不是被那些奴隸販子賣來的,而是自願、自費來的。
其中,有許多不乏是貴族子女。
甚至曾出現過,西南小國公主,不遠萬裡,求嫁長安人的新聞,還上過《天下時報》的頭版頭條。
所以,如今,長安城中若看到金發碧眼,褐目黑發的歐羅巴、高加索特征的婦女,穿著漢家婦女的襦裙,捧著一個瓷碗,追著一個可愛的混血孩童喂飯,千萬不要奇怪。
因為這是長安人的日常。
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個胡姬為妾。
軍人家庭,甚至有數個胡姬妻妾。
長安閭裡的蒙學裡,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蒙學孩童,都有著明顯的異域特征。
碧眼兒、重瞳兒,比比皆是。
於是,張越曾經的夢想,終於照進現實,大棒興國,後、宮救世,已是現實。
然而,夢想雖好,卻也要有經濟基礎和物質基礎,才能持續下去。
若長安百姓回到過去,一個個衣衫襤褸,家徒四壁。
新豐工人,重新淪為賤籍,成為權貴壓榨的對象,連自己都養不活。
哪裡還有什麼胡姬,願自帶乾糧,倒貼來嫁?
中下層的軍官、貴族,又哪來的公主、貴女?
心中想著這些,張越臉上的殺意就更加濃鬱。
張越明白,是誰在背後指使和搗鬼。
左右不過是廟堂之上,宣室殿中的那幾位貪戀權力,戀棧不去,便想要渾水摸魚。
這場雪災,看似天災,其實未嘗沒有人禍的因素。
旁的不說,左馮翊與右扶風的幾個靠煤礦和鐵礦為經濟支柱的縣中救災,為什麼反應遲鈍?為何直到他親自掛帥,拿著槍杆子抵住了彆人的後背,救災才開始?
“給臉不要臉!”張越冷聲道:“那便休怪我不講情麵,不顧製度了!”
於是,他揮揮手,將一直站在身旁的田水叫到身邊,低聲吩咐:“為我準備車馬與衛隊,一個時辰後,我將親自去鷹揚軍大營,看完慰問救災將士!”
“諾!”田水恭身而去。
…………………………
坐在高堂之上,看著麵前一個個恭恭敬敬,連大氣也不敢出的屬官、吏員。
穿著象征著三公身份的袞服,鄧律緩緩閉上眼睛。
他已經老了。
今年,已是六十有八,在十二執政中,年紀最大,資曆最老。
延和中,他就已經是兩千石的燕相。
延和四年入朝,拜任為禦史中丞,永始二年升禦史大夫,位列三公,與太子太傅上官桀、丞相張毅,並為國家重臣。
雖然說,這個重臣也就是說說而已。
那位丞相發起火來,所有執政加一起都得低頭。
但鄧律依然借此,獲得了巨大的權柄與想象不到的利益。
禦史大夫滎陽候鄧律的名頭,哪怕在這長安城,也是如雷貫耳。
鄧家依靠著執政大夫製度與燕王的後盾,這些年來日進鬥金。
他的幾個孫子,甚至還在繈褓裡,就已經有了關內侯的名位。
女婿、故舊,千石、兩千石不可勝數。
講道理,他該滿足才對。
畢竟,鄧律自己都知道,其實他的才能,也就一般,不要說去和那幾位致仕的執政相比了。
便是那幾個剛剛就任的年輕執政,也能完爆他。
他能身居高位,不過是因為才能平庸,而且老實忠厚,肯聽話,又有燕王背景,那位丞相愛屋及烏,有所眷顧。
然而……
從去年開始,一位位他的同僚,與那位丞相一起開創了永始盛世的執政卿大夫們,相繼致仕、去國、出外。
新的執政們,走馬上任,搶班奪權。
這讓鄧律慌張了起來。
他才六十八歲,還年輕的很。
還可以為漢家,為丞相效命!
哪裡肯致仕?
更何況,他還看到了公孫遺死後的種種,見證了一個曾經車水馬龍,迅速人走茶涼的例子。
這就更加不肯挪窩了。
於是,便對那位丞相的種種暗示,視而不見,裝聾作啞。
強行的賴在了禦史大夫的位置上,以至於長安城中都有人做歌笑話他:無恥大夫,厚顏禦史。
他卻無所謂,依舊強撐著。
但,到得現在,舊技是再難撐下去了。
因為,太子太傅上官桀,已經明確表達了明年出外的態度。
這樣壓力就到了他這個禦史大夫身上。
更麻煩的是,上官桀可以去國出外,過個兩三年就可以回來,又是一條好漢。
而他的年紀,隻能致仕。
而一旦致仕,如今的一切,就將與他無關。
最多拿到一個國公的封爵,一個大一點的封國。
這怎麼行?
“丞相啊丞相……”
“您會知道,這個國家,這個天下,是不能依靠那些年輕人,毛手毛腳的後生的……”
“欲治國,還是吾等老成之臣,更加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