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
長安城的東部三門,已經全部洞開。
大批的士兵,正沿著城門入城。
張越帶著續相如、王平、黃安等親信,登上這長安城的東城頭,遠遠的眺望著那黑暗遠方隱隱可見的點點火光。
“將軍,吾等先救有司官邸?還是先奪武庫?”續相如在旁邊問道。
張越聽著,嗬嗬的笑了起來,然後回頭看向自己身邊的這數十名將官,反問:“公等以為,吾當先救有司,肅清宮闕外圍叛軍?還是先取武庫呢?”
有司官邸,都集中在戚裡、尚冠裡一帶,靠近未央宮北闕、建章宮。
而武庫位於長安城的中軸線上,居於禦道、馳道的交彙點。
這兩者都是長安城內除了皇宮,最重要的地區。
隻是,無論是續相如提問,還是張越的反問,都已經不再僅僅限於軍事了。
就像續相如問張越,先救有司還是先奪武庫?
這其實就是在問:將軍,您是要當漢室的忠臣?還是要做未來的權臣?
忠臣嘛,當然是先救有司,如此便可以最大限度的將叛亂遏製在一個狹小區域,更可避免造成更大傷害。
權臣,自是必取武庫!
武庫之中,囤積的兵器與大量甲胄、箭矢,都可以在未來轉換為真理去說服人。
更緊要的是,武庫擁有著一個獨立的營塞。
是長安城裡除了宮城外,最適合當戰略支撐與軍事基地的。
而且,因為武庫位於長安的中軸線上,所以無論那個方向出了事情,武庫大軍都可以迅速支援!
有漢以來,長安城的動亂,最終的勝方都是先取武庫的。
很顯然,續相如已經嗅到了味道。
或者說,他和一部分張越身邊的將校,已經看清了部分局勢。
於是,拋出這個問題來試探張越的心意。
而張越的反問,既回答了續相如的問題,在同時也將壓力給到了其他人身上。
他哪裡是在問軍事抉擇?
這分明就是讓身邊的部下選邊站!
你們是想跟我走,吃香喝辣,還是想要愚忠漢室,當劉氏舔狗,最終一無所得,甚至可能會被當成炮灰犧牲掉呢?
這個問題無疑很誅心,也很敏感!
而能在張越身邊的,自然都是司馬以上的中高級將官了。
除了部分張越從河西帶回來的舊部外,餘者皆是北軍出生。
自然,他們聽得懂張越話裡的隱喻。
一時間,無數人的麵色都潮紅起來,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他們互相看了看,然後續相如第一個做了表率:“末將謹從將軍號令!”
看似是不粘鍋,但實際上卻是清楚的表明了立場——他會跟張越走。
接著,棘門都尉宋襄也表態:“末將謹從將令!”
於是,剩下的諸將紛紛跟上符合:“末將等亦謹從將令!”
事已至此,他們除了跟著這位鷹楊將軍一條道走到黑外,難道還有彆的出路?
不從鷹揚,難道要去給城中叛軍屈膝投降?
那不是自尋死路嗎?
要知道,當年,周勃陳平率北軍入城誅殺諸呂,南軍上下,幾乎都被殺了一遍。
便是棄械投降者,也難免一死。
而今上元光親政後,更是立刻就廢黜南軍,將整個南軍都打散編入北軍之中。
教訓如此深刻,哪個還敢掉以輕心?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他們相信張越!
相信這位戰無不勝的鷹楊將軍,可以帶領他們贏得勝利,贏得一切!
“善!”張越看著眼前的眾人,滿意的點點頭:“既如此,諸公,請隨我號令,奪取武庫!”
“諾!”眾人轟然應諾。
而其中,許多人的臉色格外興奮。
張越看著,將這些人記在心裡。
這些都是未來的可用之才!
“公等且去安排各部進攻武庫之事……”張越揮手道:“續將軍、宋都尉,留下與我規畫大計!”
“諾!”
於是城頭上瞬間冷冷清清,就剩下了張越與續相如、宋襄三人。
此刻,已經差不多到子時了。
月色清冷,星空璀璨。
張越看著自己麵前的兩位大將。
續相如不提,自是張越鐵杆,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自己人。
倒是宋襄……
張越很好奇,這位北軍都尉,為什麼甘願給他賣命?
要知道,就在這幾天,打著各種旗號,拿著各種名目接近宋襄,或收買,或脅迫,或威逼。
企圖讓這位北軍都尉反水,卻都沒有得逞。
而張越確信,自己與宋襄從前並無半分交情。
所以……
“宋都尉……”張越看著宋襄問道:“都尉為何如此助我?”
問這個話的時候,張越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劍柄,而續相如則悄悄的搶占了一個有利位置。
一旦宋襄的回答不能讓張越滿意。
明年今日,便是他的忌日!
沒辦法!
張越現在不是一個人!
他身上背負著至少十萬人的身家性命。
新豐的官吏,河西諸郡的將官,居延織室的官員、鷹揚旅上下將士以及河湟的官員。
現在這些人統統和張越綁定在一起。
隻要張越隕落,這些人的未來,將黯淡無光。
其中大半人可能會被處死、清洗。
餘者,也將終身被打上張係標簽,永生不得翻身!
所以,他不能有半分婦人之仁,更不能有半點心慈手軟!
不然,韓信、周亞夫的教訓,就是他張某人的下場!
宋襄看著張越,笑道:“將軍,乃末將恩公……末將此生早已經是將軍的走狗……”
他看著張越,然後跪下來拜道:“將軍或許不知,末將的妻妾,曾為那賊臣公孫敬聲所玷汙、虐殺!而末將更為之執下詔獄,備受折磨!”
“幸將軍出世,使賊臣父子死無葬身之地,令末將大仇得報,得脫囚籠!”
“自出獄之日,末將便已發誓,此生願為將軍赴湯蹈火!”
說著宋襄重重磕頭。
張越聽著,仔細的看著宋襄,終於笑道:“宋都尉言重了……”
然後,將之扶起來,拉著他的手,問道:“吾欲建不世之功,未知都尉,可願輔佐於我?”
“末將願為將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宋襄鄭重的答道。
“善!”張越笑著道:“既如此,都尉請先去指揮各部,做好攻堅準備!”
“夜襲武庫,可不是什麼簡單之事!”
“諾!”
望著宋襄遠去的背影,張越對續相如道:“遣人去查查,看看宋襄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宋襄若撒謊,要不了半刻鐘就會原形畢露。
續相如就要領命而去,張越卻攔住了他,問道:“續將軍,河西諸部之中,似將軍這樣的人還有多少?”
續相如聞言先是一楞,隨即笑了起來:“不瞞將軍……河西上下,如末將這樣的人,如過江之鯽!”
張越於是笑了起來,笑的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良久,他止住笑聲,歎道:“果然是‘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錯非這長安城的變故與激烈變化的正局,張越就要一直忽視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了——他的部將們的心思!
後世有句話說的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江湖的地方,必定有爭鬥!
或為利益,或為權勢,或為土地、女人。
這是人類的秉性。
而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更是這世上顛簸不變的真理!
於是,當張越不斷建功立業,他麾下彙聚的軍功貴族與利益相關者越來越多後,一個問題便必不可免的會出現在他的部將麵前:鷹揚係的未來,路在何方?
有識之士,自是早早就能預見到,隨著鷹揚係的不斷擴張與勝利。
遲早會與長安產生矛盾,發生分歧。
而曆史也早已經證明,長安是無法容忍一個太過強大的軍功貴族集團的。
遲早會對鷹揚係下手,或打壓,或限製,或分化,或乾脆直接清洗!
而鷹揚係願意被長安這麼搞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不願意!
原因很簡單!
現在的鷹揚係,不是漢室曆史上過去的軍功貴族集團。
過去漢家的軍功貴族們,隻是帶兵打仗而已,其根本與根基利益都在長安或者其老家。
但鷹揚係不同。
鷹揚係的根基在河西,在居延,在河湟。
在居延的十餘萬奴工日以繼夜的工作,在河湟莊園裡成千上萬的農奴的勤懇耕耘,在河西四郡上下百姓開墾出來的大量墾田。
通過貿易,通過征服,通過奴役。
現在的鷹揚係的將官,即使隻是一個小小的隊率,也在河西紮下了根基,擁有了自己的利益。
於是,鷹揚係已經漸漸的從一個單純的武將集團,向著一個對外擴張為命脈,以奴役、控製、剝削整個西域甚至整個世界為使命的怪物。
它是中國式軍閥與西方殖民主義的雜交產品。
既有諸夏軍閥的勃勃野心,也有著殖民者與生俱來對征服對控製對奴役的衝動。
大英帝國能讓東印度公司拱手讓出所有利益嗎?
不能!
五代的帝王們,能讓手下野心勃勃,桀驁不馴的藩鎮們恭順聽話嗎?
同樣不能。
於是,這頭怪物自然而然的會產生自己的正治訴求與主張。
想到這裡,張越就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在這一刻,他想起後世的一句話: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當他開始擴張和殖民,並用上了後世殖民者的手段時,他就該想到會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