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更剛過,啟明星還在天際。
未央宮的北闕城樓下,就已經出現了燈火。
三三兩兩的馬車,開始從四麵八方聚集過來。
丞相澎候劉屈氂照例是第一個抵達的。
沒辦法,他現在也隻能是靠著這樣來向天子表明他的態度了——臣很聽話的,臣乃陛下舔狗,陛下叫臣做啥,臣就做啥,絕無二話!
於是,他得以靠著這端正的態度,在這風雨飄搖之中,繼續穩坐著丞相之位。
哪怕這個丞相的權力,已然縮小到僅次於當年牧丘恬候石慶的地步!
但丞相終究是丞相!
劉屈氂很清楚,隻要他將屁股坐穩了,就總會有翻盤的那一天!
在馬車裡坐了大約一刻鐘。
一輛馬車,悄然駛到劉屈氂的馬車之旁。
“丞相……”執金吾霍光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可否賞臉一會?”
劉屈氂笑了:“固所願爾!”
於是,霍光從馬車上走下來,來到劉屈氂馬車旁,微微一禮後,登車而上。
此時,未央宮的城樓上,已燃起篝火。
這是古老的傳統。
至少在宗周之時,就已經出現了。
詩有《庭燎》之歌,以頌群臣君子,會朝周天子的盛況。
明亮的篝火,從城頭投射下來,隨即,宮牆下的一個個火盆也被點燃。
火光照亮了霍光的臉龐:清瘦而堅毅,雙目囧囧有神,額角飽滿,眉毛略濃,在其身上的九卿官服襯托下,威嚴而有氣勢。
“執金吾來見吾……”劉屈氂看著這位朝中的大人物,輕聲問道:“可是有事?”
霍光微微一笑,施施然坐到劉屈氂對麵道:“丞相可知,您如今已是身如豆俎,如臨火盆,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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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據赤紅著眼睛,端坐在攆車上。
自昨夜迄今,這位大漢儲君,連一刻也沒有合眼。
和他一樣沒有合眼的,還有太孫劉進。
此刻,劉進就跪坐在劉據下首,這位太孫殿下,低著頭,沒有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但劉據看著自己的兒子,卻再無往日的溫情。
反倒是仇視、怨懟之情居多。
這就是權力的魔力!
它令父子相殘,手足相殺,骨肉無親!
再深厚的感情,再濃鬱的羈絆,也難敵其力量!
更何況劉氏皇族,素來刻薄寡恩,自私自利!
隻是,世人常常被表麵所迷惑。
便是劉氏自己,也被那些粉飾的種種現象所欺騙,自我催眠著自己。
然而,事實是——自高帝迄今,幾乎所有的劉氏君王,無論在世人眼中形象究竟如何,但他們的本質,都是刻薄寡恩,自私自利的!
即使是當初德被天下的太宗孝文皇帝,其實也是一樣。
當代儒生們常說: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
其實就是劉家的真實寫照。
自我欺騙,自我洗腦的東西,終究在現實麵前,分崩離析。
於是,這對父子之間的氣氛,變得格外尷尬。
“進兒……”許久許久後,劉據終於打破沉默,開口道:“汝難道就不能讓一讓嗎?”
劉進當然清楚,自己父親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若是彆的東西,劉進自也讓得。
獨獨劉據要求的東西,他讓不得。
讓了,就要天下大亂,禍患萌起!
劉進歎了口氣,對自己的父親深深一拜,道:“大人,兒臣去歲離京之時,曾拜訪太史令司馬公……司馬公贈兒臣臨彆一語……”
“其曰:重耳在外而存,申生在內而亡……”
劉據的瞳孔猛然放大。
他豈能不知劉進說這句話的意思?
直白的說就是:父親大人,兒子我已經讓了很多了。
甚至為了大人而遠遁河西……
“哼!”劉據哼了一聲:“那麼太史公可有曾教過太孫‘鄭伯克段於鄢’的事情?”
鄭伯克段於鄢所說的故事,自然人儘皆知。
但,劉據的意思,卻隱藏在這個故事之外。
鄭伯是君,段叔是臣。
然而,鄭伯卻因鄭後武薑的緣故讓段叔居大城——鄢!
這於理不合,所以埋下禍患的起因。
故,劉據所言,實際上暗指當今天子為武薑,而劉進就是那個段叔,他是鄭伯。
當代武薑(天子)讓當代段叔(劉進),逾越禮製和傳統,立為太孫。
這是對他這個當代鄭伯赤裸裸的打壓和欺壓。
劉進在居延一年多,自然聽得懂自己父親的言外之意。
他深深吸了口氣,頓首再拜,道:“兒臣不敢忘扶蘇之事!”
扶蘇的教訓,深刻的讓人痛心!
扶蘇自以為孝順,自認為忠誠。
坦然受死,引頸待戮。
結果是秦國宗廟社稷,崩於一旦。
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烽火連綿數千裡。
高帝建都長安後,用了七十年三代人的時間,才堪堪恢複了秦代的元氣,及至當今天子,漢家才能收複秦代的新秦中(河套),將匈奴驅逐到漠北西域。
劉進在居延這一年多,日日夜夜,都和張越在一起。
自然早被科普了無數次扶蘇故事。
是以,他怎麼敢再重蹈覆轍呢?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回朝後的所見所聞,讓劉進堅定了內心。
他的父親,太子劉據身邊的大臣、文官以及支持者,大都是來自齊魯吳楚的古文學派的儒生與豪強貴族們。
而在他身邊,彙聚的支持者,大都是今文學派,以公羊學派為主的文官士大夫加上以武將功臣為核心的軍功貴族。
他若退,未來下場自不用說。
更可怕的後果,恐怕還在後麵。
他父親身邊的人,為了爭權奪利,為了穩固地位,也為了斬草除根,消除禍患。
恐怕必然清洗公羊學派以及北地軍功貴族。
公羊學派的文人還好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然而,北方軍功貴族,哪裡是那種肯伸著脖子等死的人?
屆時,隨便找一個借口,就可以打著他這個太孫和英候的旗幟,效仿當年的項伯打著項燕的旗幟起兵。
於是,漢室南北分裂、混戰,將不可收拾!
所以,他隻能挺住!
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更是為了他的父親、祖父,以及劉氏江山社稷。
“哼!”
“扶蘇?”劉據怒目而視。
劉進的話與態度,提醒了他,也讓他想起了數日前,他曾收到的一封信。
那信是有人悄悄放到他案頭的。
不知道是誰寫的。
信上隻說了一件事情:家上,陛下與光祿大夫金日磾等謀,欲建太孫為儲,而尊家上為太上……
當時,劉據嗤之以鼻。
壓根就不相信那信上的內容。
在他看來,怎麼可能出現這樣的事情?
但,這幾日來的種種,卻讓他不得不相信,不得不考慮那樣一種情況的可能性!
而父為太上,子為帝這種事情又不是沒有發生過。
高帝得天下稱帝後,不就尊劉太公為太上皇,更為之建新豐為遊樂之所?
雖然說,高帝的情況與劉進的情況完全不同。
但,不是沒有操作的空間的!
譬如說……
太子失德……
或者,群臣勸進……
前者,雖然會撕破臉皮,有些難看,但以他的父親,當今天子的性格來看,不是沒有可能的。
而後者,可能性恐怕更高!
你想啊!
如今,輔佐劉進的是誰?
英候鷹楊將軍張子重!
是北擊匈奴,鞭笞西域的張蚩尤!
是令畝產七石,治隆新豐的張子重!
是公羊學派未來精神領袖,董仲舒再傳弟子張毅!
是留候之後,漢家公卿血脈嫡出的南陵張氏!
一個既手握重兵,又深得百姓擁戴,更有著大批鴻儒、文人、士大夫、公卿貴族支持的權臣。
有著這樣一位未來的‘聖人’輔佐的太孫殿下,自然必然也隻能是周成王、周宣王那樣的聖主明君。
既然漢有聖主明君,那麼為了天下,為了社稷,也為了萬民。
太子做點犧牲,又有何妨呢?
到時候,先帝靈前,文武百官,在那位英候的率領下,在數以萬計的刀槍劍戟的幫助下,在數十萬數百萬百姓的呼聲中。
恭奉先帝遺命,請太孫既皇帝位,又尊太子為太上皇。
群臣三叩九拜,太孫殿下再三辭讓、推辭。
但‘天下人’卻一致認定‘非殿下無以救天下’‘殿下不既皇帝位,天下蒼生何辜?’。
再派幾個演技派,在宣室殿上表演一番‘若殿下棄天下,臣便一頭撞死在這殿中’。
於是,太孫殿下‘固推脫而終究不可得’,隻好委屈巴巴的在先帝靈前,登基稱帝。
而他這個太子,在群臣的簇擁下,在數萬把馬刀的‘鼓勵’下,在無數聲音的‘鼓舞’下,當然是會自動的以漢家泰伯自居,‘心甘情願’的以天下相讓,並且會表示再也沒有比太孫更合適的天下之主了。
自己實在是心甘情願,且樂見於此的。
在劉進看來這是完全可以預見的未來!
從當年,當今天子冊立太孫開始,這個劇本就已經一步步的開始預演了!
如今,不過是圖窮匕見而已。
而他的兒子,劉進則已經做好了準備。
這從劉進回京以來的種種表現和神態就能知道。
想到這裡,劉據握緊了拳頭,在心裡說道:“孤豈能坐以待斃?”
想讓他當太上皇?
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