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數日,長安城中暗流湧動。
幾乎是一夜之間,仿佛整個長安城內外,都在流傳著有關鷹楊將軍的種種黑料。
這些黑料就幾乎全部是攻擊張越的人品、私德,影射其暗含某種不為人知的野心的。
於是,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一時間謠言滿天飛。
有說鷹楊將軍強搶他人未婚妻的-這個有實錘,還有苦主(衛延年),所以呢,很多人一下子就相信了。
畢竟,當年韓衛退婚,可是這長安城裡的一大新聞。
隻是,在這謠言裡,張越不止搶了衛延年。
還搶了居延許多將校的妻女,更有西域國王某某,不過是因其妻貌美,被那鷹楊將軍看上索要,其王寧死不屈,而鷹楊將軍勒索不成,竟發大軍滅其國,奪其妻。
這種八卦,長安百姓聽的津津有味。
特彆是,當一本從居延那邊傳過來的名曰《良辰傳》的話本,傳入長安城的時候。
這個流言瞬間達到鼎盛。
幾乎沒有人不討論這個事情的!
實在是那話本寫的夠通俗,夠直白,夠狗血也夠YY!
其講的乃是長安有名的貧民閭左閭一個姓葉名良辰的平凡少年,因從鷹楊將軍往遷河湟,又隨漢家大軍深入西域,由此發生在其身上的一係列讓人血脈賁張,難以自抑的傳奇故事。
一位位羌氐美少女,一位位西域美婦人,貫穿了這話本故事的始終。
用這話本裡的話說就是:一遇良辰誤終身。
若有穿越者看了,恐怕嘴角一撇,當時就知道此乃某個無良同行,抄的後世早期網文後宮種馬小說。
其始終貫徹的是後宮救國,大棒救世的真理,不過間雜著些扮豬吃虎,裝X打臉的橋段。
但長安百姓那裡看過這種故事?
頓時就被那些狗血到極致的故事,給吸走了三魂六魄。
尤其是讀書人……
不管是今文學派,還是古文學派的年輕人,瞬間人手一本《良辰傳》。
這些人將這話本,看了一遍又一遍,討論了一次又一次。
沒辦法,話本裡的主人公,不過是一個粗通文字,稍知典故的庶民而已。
但他卻靠著背熟的半部論語,遊走於羌氐美少女之間,嬉戲於西域王宮內外,叫數不清的美人、貴婦傾倒、投懷送抱。
僅僅是這些橋段,便足以令這些自詡天之驕子,以為文采飛揚的年輕人熱血沸騰,恨不能以身代之了。
而在民間,街巷的百姓們看來。
這個話本最吸引他們的反而是那些裝X打臉的橋段。
特彆是話本故事的中期,豬腳在西域疏勒國,破壞了匈奴貴族針對漢家的陰謀後,匈奴人惱羞成怒,派出騎兵追殺。
豬腳帶著對其愛慕非常的疏勒公主以及一乾仰慕漢室的疏勒人,奔逃百餘裡,可惜最終卻被數百匈奴騎兵圍困於一個漢軍廢棄的塞堡內。
本來,這是必死之局。
話本更是不斷以文字渲染著‘最近之漢軍遠在渠犁,尚距八百餘裡’,又形容豬腳一行‘人馬具疲,彈儘糧絕’。
於是那龜茲公主對豬腳說‘若虜賊殺進,妾絕不偷生’,連自儘的匕首也準備好了。
結果,豬腳從那廢棄的漢軍塞堡裡,找到一麵殘破的漢家黑龍旗。
豬腳叫那龜茲公主修補好這軍旗,然後,獨自一人扛著那麵修補好的漢軍黑龍旗,走出塞堡,直麵著氣勢洶洶的匈奴虜騎。
於是,匈奴騎兵數百之眾。
在一人一旗之前,竟不敢動!
豬腳於是帶著嬌妻美妾與疏勒義士們,高舉著黑龍旗,大大咧咧的從數百匈奴虜騎麵前耀武揚威的揚長而去。
話本中說‘奴甚怒,然而終究不敢動!蓋良辰之所持者,漢天子之龍旗也!其雖一人一旗,卻勝千軍萬馬!’。
這個後世的戰狼橋段,一被遷移到這西元前的話本故事裡。
所產生的衝擊和漣漪,以及由此激發起來的民族自豪與情緒,自是如同海嘯。
幾乎是一夜之間,長安城內外所有的蚩尤戲,都變成了《良辰傳》。
蚩尤戲的樂人們,一遍又一遍的在酒肆、閭巷裡,給百姓演繹著這個橋段。
觀者如雲,聽者如雨。
連帶著,鷹楊將軍張子重的那些黑料,也隨之迅速傳播開來。
不止是強搶女子了。
現在,隨著《良辰傳》熱度不斷攀升,討論度高漲。
有心之人,趁機將更多謠言發散開來。
有人說,鷹楊將軍把持新豐工商署,又操縱河湟種植園與居延織室,斂財無算。
其家中窖藏黃金以十萬金計。
便是連其便器,都是純金打造!
也有人說,鷹楊將軍居居延,暗蓄死士,私交豪傑,朝堂派去居延的官吏,稍不合其意,就要死於非命。
更有人言之鑿鑿,如今整個河西四郡,都已經是鷹揚係的人了。
鷹楊將軍結黨之勢,滿朝無人可及。
沒有鷹楊將軍點頭的國家大策,根本無法通過!
而在這些言論之中,又夾雜著種種故事,種種流言。
其中最惡毒莫過於,傳說鷹楊將軍常常夜宿禁宮,與宮中宮女有私,甚至白日宣淫的事情。
照理來說,這麼多流言,如此多的故事,滿城傳唱。
那位鷹楊將軍即使不屑,也該上書自辯。
甚至上表乞骸骨隱退!
縱然不願,也該申明一二,澄清一二吧?
可是,流言與謠言滿城飛了兩三天,鷹楊將軍卻紋絲未動。
既不上書自辯,也不澄清。
任由市井的輿論發酵,也依然無動於衷,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好像那些謠言與流言,他壓根就不知道沒聽說過一般。
於是,便是孟碧歧也皺起了眉頭。
孟氏百年,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
“他難道就不怕自己的名聲有汙,讓天下人甚至子孫後代誤解?”孟碧歧搖著頭,百思不得其解。
孟家從前遇到的獵物,都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擔憂。
既怕天子誤解,也怕世人相信,更畏懼春秋之誅。
所以,隻要他們一開始造謠,其就會落入陷阱。
因為有些事情,不是靠澄清就真的能澄清的。
越澄清越臟,越澄清漏洞就越大!
然後,自亂陣腳,自敗其勢,終究淪為階下囚,化為塵埃。
但,像今次這樣的獵物,孟碧歧發誓她是第一次遇到,也是他們孟家百年來首次遇到的對手。
他竟任由謠言渲染!
而且……
有證據顯示,他甚至在暗中加油添醋,有意的創造了方便謠言流傳的環境。
那部《良辰傳》,便有證據顯示,乃是鷹楊將軍莫府中人放出來的。
而且很可能是受到鷹楊將軍本人指使的——一般人那裡有這樣的魄力,一次就將數千冊《良辰傳》釋出。
能做的了這樣的事情的人,怎麼可能是小人物?
但……
孟碧歧不知道,那位鷹楊將軍為什麼會這樣做!
這世界上還有嫌自己名聲太好,黑料太少的權貴?
他便不怕這些謠言,影響他將來的前途嗎?
想來想去,孟碧歧終於忍不住叫來一個下人,對其吩咐:“汝且持我信物去見那趙王太傅,請太傅組織禦史,彈劾一下……”
“我倒要看看……”孟碧歧咬著牙齒道:“那位張蚩尤,是否真的能忍得住?!”
她必須逼著其動起來。
因為時間已經不夠了。
再有幾天,就是朔望朝,屆時若叫那位英候從宣室殿上全身而退。
孟碧歧知道,她的這樁買賣就算是砸了。
買賣砸了,是會死人的!
她可不想死!
……………………………………
“這樣子就按耐不住了啊?”張越拿著手裡,剛剛從宮裡麵送來的一封彈劾奏疏的副本,笑了起來。
這是張安世剛剛命人從宮中緊急送來的。
自然是彈劾他的!
“禦史大夫是何意見?”張越問著前來送奏疏副本的人。
“回稟將軍,禦史大夫沒有意見!”來人小心的道:“蘭台禦史中丞楊公也沒有意見……”
“哦……”張越笑了起來:“看來暴公對我很不滿拉!”
有些時候,沒有意見就是最大的意見!
禦史大夫暴勝之,禦史中丞楊敞,就是現在在事實上掌管著彈劾、監督大臣的禦史領袖。雖然說,禦史們彈劾大臣,聞風奏事,這是本職工作,也是本分。
但是……
在盛行春秋治獄,自由心證的漢代。
身為禦史大夫、禦史中丞的暴勝之、楊敞是可以從心而定,選擇性的將一些一看就知道是胡說八道的彈章屏蔽在天子視線之外,僅需按照製度向蘭台報備而已。
而這彈章上的事情,旁人不清楚,百姓不知道,身為國家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暴勝之以及作為執掌禦史台,溝通內外的禦史中丞楊敞會不知道不清楚?
而他們現在表示‘沒有意見’,實際上就是為這彈章抵達天子禦前,掃清了最後的障礙。
這是在逼他張某人回應啊——按照製度,大臣受到彈劾後,必須自辯。
不然就是默認了彈劾所言,到時候,禦史們就會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般,群起而攻之。
張越想了想,道:“看來,我真的是得罪了人呦!”
暴勝之想當丞相,都快要瘋掉了!
可丞相澎候劉屈氂就是不肯辭相!
他能怎麼辦呢?
隻好熬!
可他年紀越來越大,而朝政也越來越複雜。
所以,張越可以理解暴勝之的不滿。
畢竟,在這位禦史大夫,或許是他張毅張子重先背叛的。
可,如今的禦史中丞楊敞又是怎麼回事?
楊敞可是霍光的嫡係心腹死黨!
其自出仕以來,所任諸官,都是霍光推薦的。
換而言之,楊敞的意思就是霍光的意思嘍?
“這事情可真是越來越有意思嘍!”張越忍不住笑起來,笑的那來送副本的張安世家臣毛骨悚然,背脊發涼。
“將軍……”他連忙拜道:“下人還要回去複命,就此拜彆!”
張越點點頭,道:“且為我謝過尚書令!”
霍光、暴勝之、張安世……
還有桑弘羊、上官桀……
更有太子劉據、太孫劉進……
以及現在在長安的諸王宗室諸侯們……
張越在腦子裡將這些人,以及這些日子他所了解到和掌握到的事情,聯係在一起,然後在心裡複盤了一次。
然後,他再與腦海裡回溯的有關巫蠱之禍前後的曆史放在一起對比。
這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巫蠱之禍,徹底掃清了太子劉據家族及其羽翼,隻有劉進之子,尚在繈褓中的劉病已為郭穰、張賀等人所救。
隨後,在巫蠱之禍中立下功勞的馬家兄弟、丞相劉屈氂等,又被醒悟過來的天子儘誅之。
其中,馬氏兄弟傻缺到竟然想在禁宮之中刺殺天子,卻被夜宿禁宮的金日磾發覺而誅殺。
然後就是劉弗陵冊立為太子,而在劉弗陵被立為太子的同時,其生母鉤弋夫人被賜死,而霍光則被年邁的天子賜了一副‘周公背成王圖’。
後來,燕王劉旦謀反的時候就說了‘先帝駕崩的時候,除了霍光等人在外,根本沒有外人,霍光這個濃眉大眼的混蛋,私自改了詔書,私相授受了國家大權,現在這個王八蛋把持國政,禍亂國家,兄弟們我們一起上,砍了他,撥亂反正!’。
不止劉旦這樣說。
現在的西域都護府都護,曆史上的左將軍王莽的兒子王忽,也在當今天子駕崩後,曾說過:帝崩,忽在左右,安得遺詔封二三子事?群兒自相貴爾!
然後,王忽就被他親爹毒死了。
考慮到王忽在當時擔任侍中,而劉旦又和上官桀等人非常熟悉,是一個黨係的。
所以,空穴未必無風。
再想,那巫蠱之禍前後的一係列事情。
張越的笑容,更加冷冽起來。
因為他知道,或許霍光等人沒有操縱和安排那巫蠱之禍。
但他們一定坐視了,甚至縱容和誘導了巫蠱之禍的爆發。
而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呢?
當然是掌權!
同時掃清阻攔他們掌權的一切障礙!
包括太子劉據、丞相劉屈氂、韓說、馬家兄弟、江充,甚至是商丘成、李廣利、鉤弋夫人,全部在障礙之中。
曆史上他們做到了!
而現在,他們會不會也有著類似的念頭與想法呢?
而他,這個鷹楊將軍以及鷹揚係,會不會是他們這些人眼裡的障礙物呢?
而現在暴露在表層的諸王宗室們,會不會是如巫蠱之禍裡為王前驅的江充韓說劉屈氂?
張越不知道。
但他素來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正治人物。
因為,他清楚,權力到底有怎樣的魔力!
權力,就是俗世之中,潛藏著的不可名狀的怪物。
祂扭曲人心,祂蠱惑人性,祂使人扭曲、變態、瘋狂。
而且,越接近權力核心,越掌握權力,受其的影響就越大!
隻要能掌權,隻要可以擁有那至高無上的權力。
古今中外的英雄豪傑,梟雄人物,什麼事情不敢做,什麼事情又做不得呢?
父殺子,子囚父,手足相殘,兄弟相殺。
曆史上,在巫蠱之禍前後,稱兄道弟,互相引為奧援,視為知己,曾發誓一起踐行大誌的霍光、金日磾、張安世、上官桀、桑弘羊們後來的結局,便足以說明!
金日磾早死,就不談了。
霍光與張安世,先是聯手乾掉了上官桀、桑弘羊,然後在這兩個老兄弟的屍體上踩了一萬腳!
最終,霍光死後,張安世又在霍光的墳頭上踩了一萬腳——霍氏的覆滅與族誅,身為輔政大臣,總領內外軍國事,握著槍杆子的時任大司馬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可沒有少出力!
想到這裡,張越就唏噓了起來。
他想起了當年,他被霍光帶入他們那個小圈子的時候。
那時候,他隻是一個小弟,是去抱大腿的。
而彼時,霍光、張安世、金日磾、商丘成、暴勝之、桑弘羊、上官桀等七人同心戮力,互相以知己、同道相許。
然而,不過數年,便分道揚鑣,各自為政了。
這讓張越在唏噓的同時,對正治的殘酷與險惡,有了更深認知。
同時也讓他進一步理解了什麼叫‘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