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節 逆流(2)(1 / 1)

華燈初上,建章宮內外,燈火通明。

特彆是在玉堂殿中,數不清的鯨油燈,將偌大的殿堂,照的幾乎宛如白晝。

張越坐在天子禦座之下,恰好與另一側的丞相劉屈氂相對而視。

這位澎候,近來的日子過的很淒涼。

哪怕張越遠在居延,也聽說了這位丞相的許多笑話。

以至於,連河西的士人,也知道了長安有位‘諾諾丞相’。

其風評之差,直追當年的牧丘恬候石慶。

關鍵石慶被架空,是天子授意的,而這位澎候被架空,卻是為九卿聯手打壓所致。

這其中,自是少不了張越貢獻的力量。

誰叫劉屈氂當初,竟意圖扯他後腿,在疏勒之戰上搞小動作呢?

故而,張越得知後,直接授意司馬玄等人敲打。

於是,自那之後,休說是河西軍務了,便是京兆尹的公文,都不走丞相府,直接上報到蘭台。

由是,其他人迅速跟進,落井下石,數月之間,丞相府的大部分權柄被剝奪的乾乾淨淨,白茫茫的一片。

到得如今,曾背靠李廣利,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丞相劉屈氂,變得比當年的石慶還要無力。

至少,石慶雖然是個泥塑的雕像,但起碼有人尊重。

但劉屈氂卻連尊重都沒有了。

其相位,更是搖搖欲墜。

張越聽說,便連丞相府的官吏,也忍不了,開始造反了。

講道理,換了其他人,此刻早已經上書乞骸骨了。

但劉屈氂沒有,他依然堅強的死死的將屁股盤踞在相位上。

一副隻要天子不罷相,他就堅決不辭相的態勢。

這讓張越看著也是有些可憐。

隻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想到這裡,張越就忽然舉起酒樽,對著劉屈氂遙敬一杯。

後者看到,忙不迭的舉起酒樽回敬。

張越於是笑了起來。

“澎候還是有利用價值的!”他輕聲說著:“這個相位,還是得保上一保!”

劉屈氂討厭不討厭?

當然是討厭的。

這個人權力欲太大,心思太多,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其反咬一口。

但,換一個人,就不會這樣了嗎?

天下烏鴉一般黑!

張越很清楚,換其他任何人在相位上,都必然和他做對,與他為難。

且,現在的情況,已經是這樣了,再糟糕也糟糕不到那裡去!

反倒是留著劉屈氂,留著這個已經失去了大部分權力,聲名狼藉的丞相,對張越來說要好的多。

正治便是這樣,從來沒有最佳選擇,隻有最合適的選擇。

對現在的張越而言,顯而易見,劉屈氂繼續為相,是最合適的選擇。

於是,張越側頭對著身側的田水吩咐一聲:“且為我去向丞相問好!”

“諾!”田水立刻恭身領命。

片刻後,他出現在劉屈氂身後的仆臣身邊,輕聲道:“我家主公命我向貴主丞相澎候問好!”

那仆臣聞言,有些失神,旋即立刻湊到劉屈氂耳畔耳語起來。

劉屈氂的眼神隨之一變。

於是,當田水回到張越身側時,他帶回了張越想要的消息:“主公,丞相請您明日赴宴……”

張越聽著,笑著舉起酒樽,再敬劉屈氂一杯。

劉屈氂心照不宣的回敬一杯,臉上更是隱約可見的有著興奮之色。

對他來說,若是能與鷹揚係改善關係,旁的不說,至少可以續命。

而,隻要能穩住相位,熬下去,不惜代價的熬到那一日。

這朝堂與天下重新洗牌之日。

那麼,今日種種不堪與恥辱,都將苦儘甘來。

最起碼,可以得到一個體麵的退場!

而丞相與鷹楊將軍的這個互動,自然都落在了有心人眼中。

“咱們這位丞相,這是病急亂投醫了?”有公卿當即就笑了起來:“他難道不知道,鷹楊將軍睚眥必報嗎?”

“不過……若真叫澎候得逞,恐怕還真能讓其在相位上多待一年半載!”有人輕笑著:“這卻不美了!”

丞相,乃是未來最關鍵的一環。

所以,劉屈氂才會被打壓的這麼狠!

九卿有司,幾乎聯起手來,將其權柄與權力,剝奪的乾乾淨淨,將其話語權徹底架空。

但,代價也是存在的。

畢竟,劉屈氂是丞相,而且是宗室丞相。

其反擊,九卿能撐住,下麵的人未必撐得住。

然而,大家依然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將丞相府的權力,牢牢的限製住了。

為的,自然不是彆的,而是丞相本身!

天子一天比一天老,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哪怕其注重養生,減少消耗,但天地規律卻不可避免的影響在其身上。

哪怕天子采取了種種措施,隔絕了外界對其身體狀況的窺伺。

使得群臣難以準確了解和把握其具體情況。

然而,大家的眼睛不瞎,耳朵不聾,能看出來,聽出來。

無論朝野內外,群臣怎麼想,但有一個事情已經是公認的了——當今天子,已經確確實實步入了其統治生涯的晚期。

其身體已如油儘之燈,風中之燭,隨時可能垮掉。

其統治,已經進入倒計時了。

遲則三五年,短則一兩年,這天下就要變天。

一旦宮車果然晏駕,那麼今天的種種,就要大不同。

而丞相這個位置就變得尤其重要了。

按製度,奉遺詔的、執行遺詔的一定是丞相。

主持山陵,率領群臣,擁護新君即位的,也隻能是丞相。

而在這個過程,協理內外,總領朝綱的,舍丞相其誰能之?

故而,朝野內外,幾乎所有視線都集中於此。

無論願或者不願,所有的利益集團,都已經在著手準備了。

也正是因此,這宴席上,劉屈氂與鷹楊將軍張子重的這個小小互動,馬上就被所有相關人等放在心上,並視為重點關注。

沒有人想劉屈氂一直霸占著相位。

因為,那會令其有死灰複燃的機會。

上一個創造了死灰複燃這個典故的韓安國,重新啟用後,可是狠狠的收拾掉了那些落井下石的家夥。

於是,有人問道:“太子何時回京?”

“應該就在這三五日間吧……”立刻就有人答道:“此刻,太子車駕應該已在華陰了!”

“那就好……”

此番,鷹楊將軍與太孫奉詔回京。

太子自然也要回京。

這既是群臣的努力,也是天子的意誌!

………………

張越卻是沒有太在乎這殿中那無數關注他的視線與竊竊私語。

作為如今朝中的一極,他也不需要去在乎這些事情了。

自有人會幫他關注,幫他在乎。

他隻是一杯一杯的默默飲著杯中的美酒。

這是西域進貢的葡萄酒,產自大宛,酒色醇紅,甜而不瑟,就是稍稍有些上頭。

隻喝了數杯,他就有些臉色微紅。

這讓天子見了,頓時笑了起來:“英候可是醉了?”

“臣何醉之有?”張越笑著答道:“隻是這太平盛世,陛下聖德,令臣心醉!”

天子聞之,龍顏大悅,道:“此卿之功也!”

“臣不敢居功!”張越連忙拜道:“皆陛下之德,祖宗之福,不過假臣之手而已!”

天子點點頭,對這位大將的表現無比滿意。

他最怕的就是這位鷹楊將軍居功自傲,洋洋自得。

這樣的話,就有些難辦了。

好在,這位大將,一如當年。

依然是他手中最鋒利的刀與劍!

“朕此番招卿回京,除酬功、議政之外,尚有大任,將交托愛卿!”天子透露出自己的態度:“卿且做好準備!”

“臣隨時待命!”張越立刻就跪地拜道:“必不負聖望!”

“善!”天子點點頭,道:“那卿在朝這些日子,便兼一下衛尉之職吧!”

“且以鷹楊將軍兼衛尉,持節都督北軍六校尉!”

“朕會命北軍護軍使蔡襄等與卿交接政務!”

此語一出,滿殿震驚,群臣嘩然。

顯然,此事天子從未與他人商議,更未透露過任何口風。

當其忽然道出,結果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霍光甚至連拿酒杯的手都有些顫抖,以至於杯中的酒灑了出來。

“怎會如此?為何會這樣?”他喃喃自語著:“陛下難道就不怕……”

然而,說什麼都沒用了。

因為那位鷹楊將軍已經頓首領詔:“臣謹奉詔!”

於是,霍光千辛萬苦,經營了一年多的北軍,被那位回朝不過一日的鷹楊將軍連客氣都沒有說一聲就輕鬆拿走了。

若是彆人拿走了,他霍光還無所謂。

以其亡兄在軍中的威望與人脈,無論是誰擔任衛尉,領有北軍,都不可能影響到其的謀劃。

然而……

鷹楊將軍卻足可將他的一切計劃打亂!

因為,這位鷹楊將軍在軍中的威望,不比他的亡兄低。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霍光強令自己冷靜下來。

“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他心中想著:“我必須找到這個問題!”

天子老邁,朝野人心思變。

這曾是他的優勢。

但如今,卻已經變成了他的劣勢了。

因為,北軍易手!

自當今天子取締南軍,改北軍為大漢禁軍,總責宮禁、城防、衛戍之職後,北軍的權柄就分為三部分。

衛尉監宮禁、城防,但宮廷宿衛卻被奉車都尉、駙馬都尉所領。

衛戍之職,則由北軍護軍使,以天子節持之。

現在,張子重以衛尉總領北軍,都督六校尉。

換而言之,他已經拿到了除宿衛禁中外的所有權力。

北軍大權,落入其手。

槍杆子,被其牢牢攥住。

而這是天子的安排,天子親自部署之事。

霍光清楚,這個事情當今天子絕對是深思熟慮過後做出的決定。

那麼是什麼原因呢?

忽然,霍光想到了一個可能性,旋即他的臉色變得無比蒼白。

他能知道,朝臣們也能想到。

天子豈能想不到?

“釜底抽薪啊!”霍光緊緊的攥住了手中的酒樽。

他終於明白了,當今天子,那位他曾侍奉將近二十年的君王,哪怕老朽至斯,也要將權力牢牢握在手裡的決心。

他不允許,不許可任何背離其意誌與決策的事情發生。

於是,他寧可冒風險,也要掌握主動!

張子重總領北軍,就是他的宣言與宣告——隻要朕沒死,你們就得聽朕的,就算朕死了,你們也還是聽朕的!

“獨夫!”霍光咬著牙齒,從嘴唇裡輕聲吐出這兩個字。

他知道,自己恐怕得和一些他從前所厭棄之人合作了。

哪怕,那些人的訴求與他的要求完全背道而馳。

但是……

霍光明白,張子重決不能留在長安。

他若在,一切休矣!

隻能利用那些人,將這個家夥儘早的逼回居延。

不然的話……

哪還有他霍光的戲份?

……………………………………

當夜,長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公卿在回家後,在靜室裡,將家具砸了個稀爛。

“張鷹揚兼衛尉?!!!!”

“這算個什麼事?”

“陛下之心也太偏袒了吧?”

而那些名士鴻儒聞訊,更是幾乎吐血,在家裡絕望的大吼起來。

他們費儘心機的將那鷹楊將軍逼回長安,冒著得罪太孫與天子的風險,欲要做那個事情。

圖的是什麼?

還不是利益二字?

還不就是企圖仗勢欺人?

但現在,人家一回來,就拿到了這長安城中最鋒利的刀劍。

這還怎麼玩嗎?

人家現在可以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

不要臉皮一點,甚至可以學孔子誅少正卯。

說你是異端,你便是異端,你還沒有任何反抗手段!

若是彆的事情,此刻已經有人開始打退堂鼓了。

然而,事涉道統,又關乎實實在在的利益與黃金,沒有人甘心就此罷手。

“箭在弦上,豈能不發?”在短暫的慌亂後,他們立刻就下定了決心:“若此番就此罷手,今後張子重誰人能製?”

“即使是敗,吾輩也要試上一試!”

對他們來說,最恐怖的不是被那張子重直接碾壓。

而是連打都沒有打,就直接跪地投降。

那樣的話,張子重在一日,他們便一日不能出頭!

況且,他們也並非沒有底氣和把握。

至少,這一次,他們的聲勢與力量,前所未有的強大。

就連他們的對手,那位鷹楊將軍的身邊也有他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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