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節 龍、虎、豺(1)(1 / 1)

送走渠糜等人,張越扭頭看向一直站在他身側,偽裝成侍者的雋不疑,笑著問道:“雋公以為,彼烏孫者何也?”

雋不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答道:“下官曾聞太宗名臣季河東有曰:夷狄譬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得其惡語不足怒……”

“今觀之,果如是!”雋不疑毫不猶豫的開啟了地圖炮:“以下官之見,若烏孫果並大宛,恐百年後必為中國之患!”

“不是恐怕,而是一定……”張越笑嗬嗬的說道:“而且,不需百年,若烏孫並吞大宛,遲則十餘年,早則七八年,必為大患!”

“那您還……”雋不疑不理解了。

張越神秘一笑,道:“大宛可不是西域的小國……”

旁人不清楚大宛人的底細,張越還不明白?

不說彆的,以漢軍之強都要發動兩次戰爭,才能征服的王國,豈是等閒之輩?

或許,對漢、匈這樣的大帝國而言,滅亡大宛隻需要一隻手。

但對烏孫來說,恐怕窮其一切,也難以迅速滅亡大宛。

畢竟,那是一個有著無數堅城要塞鄔堡的王國。

尤其是其首都貴山城,希臘名最早叫亞曆山大極東之城,通俗的來說就是‘最遙遠的亞曆山大城’。

換而言之,這座城市是由那位傑出的歐陸征服者,馬其頓的亞曆山大大帝建立。

而且,是以其名字命名的雄城!

在亞曆山大在世時,其龐大的帝國,僅有十座城市有此榮譽。

其中包括了最著名的位於埃及的亞曆山大城。

就是那座擁有了西方最大圖書館與燈塔的亞曆山大城。

而位於遠東的這座亞曆山大城,雖然遠不如亞曆山大本人所建立的那座雄城。

卻也是當世的希臘建築與軍事防禦的集大成者。

這從李廣利重兵圍困整整四十餘天,都不能攻克可以看出些端倪。

要知道,攻城這種事情,漢軍可是非常拿手的。

漢軍用四十餘天都不能攻克,烏孫人需要多久才可以攻陷呢?

半年?

一年?

或者更久?

烏孫人能撐得住嗎?

更關鍵的是——大宛人可不是單打獨鬥的。

哪怕漢家不管,他也能找到朋友幫忙。

譬如,在上次戰爭中,介入戰爭,然後被漢軍胖揍了一頓的康居。

以及隱藏在康居身後的月氏人!

講老實話,張越真的很期待看到月氏人與他們的老冤家再次相逢的場麵。

也不知道,如今應該改宗了佛教的月氏大和尚們,再次麵對死敵時,佛祖能給他們加成多少buff?

這個畫麵,隻是想想,張越都覺得很美麗!

當然,想要張越袖手旁觀是不可能的。

熊孩子嘛,調皮搗蛋,給個教訓就好了。

等他們吃到苦頭,認識到錯誤了,作為父母難道真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崽在外麵被人欺負?

這怎麼可能?

張越哈哈笑著,看著雋不疑,道:“雋公,您飽讀詩書,自當知道,自古中國不與夷狄執!”

“與夷狄,需要講信義嗎?”張越笑著問道。

雋不疑聽著,低下頭來,深深的歎了口氣。

他知道,彆說和夷狄之間的約定、諾言了。

春秋戰國之時,諸夏列強之間互相撕毀協議、約定就像吃飯喝水一樣隨意。

經過春秋戰國的錘煉後,傻子都知道,條約、許諾這種東西,嘴上說說得了,真的信了的,都是蠢貨傻白甜。

活該被人玩的團團轉。

旁的不說,漢家立國,就是靠著不守信義——高帝與項羽在鴻溝和議,劃分楚河漢界,然後,在項羽撤退的時候,漢軍忽然襲擊,趁著項羽主力缺糧的機會,將之拖在固陵地區,然後於亥下合圍,在四麵楚歌的絕境之中,一代霸主項羽命隕烏江。

於是,楚漢戰爭成為了諸夏曆史上結束最快的內戰——前後用時不過四年半,漢高就已經在名義上完成了統一。

當然,這個事情隻能心裡明白,卻不能說出口。

“肉食者的嘴……騙人的鬼……”久居青州的雋不疑,隻能在心中暗自感慨:“吾還是太天真了……”

他還曾以為這位鷹楊將軍英候,會和他的老師、師兄們一般,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呢!

現在看來,他不欺負彆人,彆人就要祭祀天地,酬謝神明了!

………………………………………………

烏孫王都赤穀城。

此時,已是夏季。

白晝酷暑將整個赤穀城烤的滾燙。

湖麵上的蒸汽升騰而起,籠罩於山穀之上。

到得夜晚便滴落下來,變成雨水、霜凍、冰雹。

早上,熱湖一帶的濃霧,常常延綿數十裡,伸手不見五指。

在這樣的氣候中,烏孫昆莫翁歸靡隻得宣布停止日常會見大臣、貴族,自己帶著妃嬪、近臣,轉移到他專門為自己修建的溫泉行宮之中避暑。

體重起碼超過四百漢斤的昆莫,從此得以每天泡在溫泉水之中,舒服的度過這酷暑的夏季。

至於其他人感覺難捱的夜晚低溫,對他來說,根本不是問題,那身厚厚的肥膘,足以讓他不懼低溫。

這一日,與往常一般,翁歸靡浸泡在一個用橡木搭建起來的涼棚裡的溫泉中。

感受著溫泉水從身邊流過,他愜意的閉目假寐著。

心中無數思緒流動。

不要看他胖就輕視他!

能夠在當年烏孫內部傾軋的混亂局勢之中,隱忍壯大,並最終在軍須靡死時,與包括軍須靡在內的烏孫各派達成妥協,並登上昆莫之位。

即位後,立刻疏遠匈奴,親近漢朝。

並頂住國內外壓力,甚至匈奴的軍事威脅,終於將烏孫帶出了被匈奴鉗製的局麵,獲得了獨立自主的權力。

到得如今,更是隱約成為了西域的第三極,另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他的統治,於是日漸穩固。

特彆是他在去年借機,將匈奴安插在烏孫內部的勢力做了一次清洗。

讓烏孫王國終於得以徹底擺脫來自匈奴的乾涉。

於是,他在今年三月,借故左夫人來自匈奴的安其居次服侍不當,侍奉不周,廢其左夫人之位,將來自漢朝的解憂公主從右夫人扶為左夫人。

更立解憂公主與他所生的兒子元貴靡為世子。

從而完成了他本身部族與勢力的改革。

避免了他死後,他的部族和勢力被匈奴人控製的可能。

但……

匈奴的威脅解決了,來自漢朝的威脅,卻在不斷增加。

特彆是當前局勢下,他不得不考慮,若未來匈奴戰敗,烏孫王國的地位與抉擇。

在本能上,翁歸靡是不願意讓任何人來乾涉或者乾預烏孫內部事宜的。

但他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除非烏孫可以像漢匈那般強大,有足夠的人口、土地、牧場與軍隊來保衛王國的領土,抗拒強國的乾涉。

可惜……

烏孫要擴張的話,向東是匈奴控製的西域,向北是漢朝庇護的大宛,向西則是茫茫蔥嶺,以及?在蔥嶺遠方的月氏。

無論那條路,都似乎被堵死了。

烏孫,被大國牽製、限製在了這蔥嶺腳下的高山牧場與峽穀田園之中。

枷鎖無處不在,限製數不勝數。

唯一的好消息,或許是隨著漢匈在西域的戰爭告一段落,絲綢之路重開,烏孫人終於可以享受躺著賺錢的美好。

但……

這一好處,卻要與大宛人共享。

而且,向西的商隊,更願意走大宛通道。

誰叫大宛那邊城市又多,道路也便捷,而且商業氛圍更發達呢?

想到這裡,翁歸靡就感覺有些難受。

任誰被人搶了錢,心裡都不會開心!

“昆莫……昆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從涼棚外傳來,翁歸靡睜開眼睛,循聲看去,卻見是他的左大將、堂弟塞人翕候原安糜。

“格裡當……”翁歸靡叫著原安糜的小名,問道:“怎麼了?”

“烏鴉之神保佑,偉大的白狼之子啊,我剛剛得到出使漢朝的安糜傳回來的急報——漢與大宛決裂了!”原安糜喜不自勝的跪在翁歸靡麵前,亢奮無比的道:“此乃天賜良機,必是先昆莫在天之靈保佑!”

翁歸靡聞言,立刻站起身來,他渾身的肥肉在這溫泉池中走動,攪動著無數水花。

他爬上溫泉池邊,立刻有奴隸將毛毯裹到他身上。

“果真?”翁歸靡難掩興奮的問道。

“自不會有假!”原安糜高興的說道:“偉大的白狼之子啊,烏鴉之神已經給出了它的啟示,您還在等什麼呢?”

“先昆莫期待了一生的變局,現在已經出現了!”

翁歸靡喘著粗氣,強行壓製住內心的亢奮,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赤著腳,走出涼棚,來到外麵的熾熱陽光中。

他先是大口大口的吸著氣,同時,以最大效率的運轉自己的大腦,將思緒與思路都理清楚。

然後他轉過身去,看向原安糜,道:“傳我的命令:命烏孫三翕候及各部首領,立刻來赤穀城!”

“您的意誌!”原安糜高興的都要跳了起來。

他是烏孫內部最堅決的鷹派。

他反對所有人,仇視所有人。

匈奴人、漢朝人、大宛人甚至車師人、莎車人……

所有擋著烏孫強大的人他都敵視。

他做夢都想要推動烏孫的擴張,可惜,現實讓他隻能和一條無能狂怒的野犬一樣在赤穀城裡狺狺狂吠。

現在,他終於感知到,束縛他的鎖鏈鬆開了。

他終於可以大開殺戒!

這讓他整個人都處於癲狂之中。

好在,翁歸靡清醒的很,他深知軍國之事的謹慎與重要。

所以,他急忙叫住就要跑著去傳令的原安糜,道:“先彆急著去通知,當前要務,就是要去查證,匈奴人是否也知道了這個事情……”

現在,漢朝人宣布放棄對大宛的庇護,更將之列為敵人。

於是,大宛這塊肥美的鮮肉,立刻就暴露在所有獵食者的視線中。

翁歸靡知道,匈奴人是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的。

因為,匈奴人比烏孫更饑渴、更瘋狂!

一旦他們知道,他們必然比烏孫更亢奮!

一個人口起碼數十萬,城邦十餘,鄔堡無數,立國數百年,有著無數積蓄下來的財富、工匠,更有著讓人夢寐以求也要得到的汗血寶馬的王國,對現在已經失血嚴重的匈奴來說,不啻是草原上餓了整整一個月,就要瀕臨死亡的狼群,忽然找到了一頭犍牛。

翁歸靡知道,匈奴人肯定會不管不顧的撕咬上去。

能咬下多少肉就咬下多少肉!

他甚至可以猜到匈奴人的戰略——就和草原上的狼群一樣捕獵大型獵物一樣。

他們肯定會圍上去,然後咬住大宛最脆弱的部位,就像狼會咬住牛、馬的***一樣。

然後,他們會將這個地方咬破,讓鮮血與內臟流出來。

最終,他們會和狼一樣,靜靜的死死的跟隨著受傷的獵物。

直到他筋疲力儘,支撐不住轟然倒塌。

於是,狼群一擁而上,將獵物撕碎分食。

原安糜聞言卻是不能理解,他疑惑著問道:“偉大的白狼之子,您關心匈奴人做什麼?”

“匈奴人現在還有力氣來和我們搶奪大宛?”

在他看來,陷入內戰的匈奴,哪來的什麼餘力摻和到這個事情裡。

這是烏孫人百年難遇的戰略機遇。

漢朝、匈奴都不會管他們的擴張。

而這機會稍縱即逝!

現在每一分每一秒都關乎著烏孫國運,哪能這麼囉嗦、磨蹭?

就該一鼓作氣,孤注一擲,傾其所有,賭國運於一戰。

翁歸靡卻是搖了搖頭,道:“格裡當,你還是太年輕了……”

“當前天下三分……”

“漢為龍,不可一世……’

“匈奴如虎,凶殘強大,哪怕如今內戰,也非我烏孫所能及……”他輕輕說著,眼裡閃著名為智慧的神色。

他對烏孫是有自知之明的。

烏孫人口不過四十萬,極限動員下能有騎兵七八萬。

紙麵上看確實不錯,但實際上呢?

烏孫真正的能戰之兵,不過四萬。

可以出動,用於對大宛作戰的兵力,恐怕不足三萬!

這些兵力,麵對匈奴進攻時,防守都有些吃力。

所以,翁歸靡輕聲歎著:“而我烏孫,有些人以為是狼……”

“然而,格裡當,你可知道,其實我烏孫最多是豺狼、狐狸……”

“豺狼與狐狸,在龍與虎的爭鬥中,揀點殘羹剩飯,腐肉骨頭,或許可以……”

“但想要爭奪獵物……”翁歸靡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道:“就需要智慧!”

“漢朝稱為兵法、廟算、戰略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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