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二節 天山(2)(1 / 1)

尉黎,天山以北的小王國。

人口不過三萬,兵員不過兩千。

屬於西域典型的袖珍王國,在當年的大宛戰爭中,尉黎王國因和輪台走的近,曾遭遇相同命運,為漢軍所破,其國王遁入天山之後的盆地,才得以幸存。

漢軍建立輪台後,撤回國內,匈奴人出於監視和掣肘輪台的緣故,從而扶持尉黎王複國。

但,複國後的尉犁,元氣大傷,從此淪為匈奴的傀儡。

領土麵積更是大大縮小,隻剩下了從前的三分之一不到。

幾乎就是一個城市加周圍幾十裡的牧區、耕區。

此時,匈奴大軍,直入尉黎王都渠犁城。

李陵親自帶人,登上城樓,登高眺遠,凝視著遠方的蒼茫大地,心情不是太好。

他率軍在輪台,等了漢軍足足二十天!

為此,他做足了準備,設計好了好幾套戰略,意圖在輪台地區,吃掉一兩支冒進的漢軍騎兵。

結果,沒想到的是,李廣利居然一改從前喜歡猛打猛追的性子,變成了一個古板死硬的人。

漢軍出樓蘭後,就在樓蘭以北停留了足足十天。

在這過程中,各路漢軍紛紛向這一地區聚攏,然後,組成了一個密集抱團的陣勢,一步步的慢慢向著輪台蹭過來。

麵對漢軍這種打法,匈奴人從上到下都惡心的不行!

因為,這已經不是戰爭了,而是明擺著要和匈奴拚消耗!

偏偏,匈奴人是真的耗不起!

先賢憚的數萬騎兵以及西域仆從國聯軍,加起來差不多十萬人,聚集於輪台一帶,吃喝拉撒,每天都在消耗著匈奴在西域為數不多的積蓄。

對此,先賢憚的貴族們,簡直和吃了翔一樣難受。

要不是李陵按著,他們恐怕已經急不可耐的去主動與漢軍開戰了。

縱然如此,對於匈奴人來說,目前的局勢,也危險的可怕!

“大王真的要撤離尉黎嗎?”一個戴著西域地區傳統的尖氈帽的男子,畏畏縮縮的走到李陵麵前問道。

這人就是尉黎國國王蟬蟄了。

蟬蟄是音譯,在焉奢-尉黎文化裡的意思是‘矮王’。

事實也是這樣,蟬蟄的個子可能還不足六尺,再低一點他就可以當殘疾人了。

“不撤不行啊……”李陵歎了口氣,道:“如今的局勢,迫使我們不得不放棄尉黎!”

沒辦法,匈奴人為了攻陷輪台,動員了整個西域的所有仆從國的力量。

由之造成了兩個結果。

第一,龐大的軍隊,每天都需要大量糧草維持。而隨著天氣轉冷,草木枯黃,牲畜的草料供應減少,由之造成了龐大的後勤壓力——沒有足夠草料吃的牲畜,產奶量急速降低,傷病概率則不斷增加。

再在這一地區停留下去,李陵懷疑,匈奴的牲畜恐怕都得死光!

其次,則因為戰爭的緣故,導致了匈奴主力抽離,從而在烏孫與匈奴的勢力邊界地區,造成了真空。

烏孫人雖然不敢明目張膽介入甚至相應漢軍,與漢軍協同。

但這些家夥,趁著機會,瘋狂占便宜和挑釁。

不過兩個月間,烏孫人就蠶食掉了其與焉奢邊界的兩百多裡的牧場、甚至控製了整個近海澤,更迫近了危須國的邊界。

而這些地方,是匈奴人花了四十年,才從烏孫嘴裡奪下來的。

換而言之,烏孫趁著漢匈戰爭,用兩個月時間,毀掉了匈奴四十年的努力!

尤其是近海澤被奪,使烏孫人從此掌握了進出焉奢、危須,窺伺西域北道、計示水流域的戰略要地。

“那我們什麼時候能回來?”蟬蟄傻傻的問道。

作為鐵杆的親匈奴派,蟬蟄本人的命運與匈奴是捆綁在一起的。

因為,他清楚,匈奴若敗,那麼這尉黎國王肯定會換人——換成他那個在長安當質子的弟弟!

李陵搖了搖頭,道:“吾也不知!”

漢軍的戰略,不止讓先賢憚摸不著頭腦,李陵也搞不清楚。

漢軍抱團,主力精銳一字排開,彼此呼應,步步緊逼。

麵對這種打法,彆說匈奴了,李陵也無計可施!

因為,漢軍的戰略,看似簡單、粗暴、無腦,但卻是當前局勢下,對匈奴的絕殺!

十餘萬大軍抱團,彆說是先賢憚的部隊了,哪怕是漠北單於庭的主力親臨,也沒有能力正麵硬抗,隻能不斷撤退,利用廣闊的縱深消耗漢軍的毅力、糧草和耐心。

然而,在這天山北麓,卻沒有那麼多縱深可供匈奴人利用。

所以,匈奴的選擇,便隻有打和不打。

打,根本沒有把握打贏!

甚至可以說,毫無把握!

漢匈戰爭以來,匈奴人從未在正麵的大兵團主力決戰中占過上風!

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又是一場漠北決戰。

一旦輸掉,就會輸掉整個西域。

不打,就得夾著尾巴,跑回天山以南,把腦袋縮起來,放棄掉整個尉黎、一小半的焉奢和龜茲。

這簡直難受的讓人吐血!

因為,這必然帶來連鎖反應!

沒有天山北麓的支撐,天山南麓的車師、白龍堆,也將很快為漢庭所控製。

匈奴人將拱手讓出整個東西域地區的控製。

加上烏孫、大宛在側,哪怕是李陵也知道,若是這樣,不出數年,匈奴人就得夾著尾巴灰溜溜的滾出西域。

蟬蟄聽著,不可思議的看著李陵,道:“那小王怎麼辦?”

尉黎小國,彆說與漢匈這等巨無霸相比了,哪怕是在焉奢、龜茲麵前,也隻是個弟弟。

匈奴一走,尉黎王國與他就等於被架在火上烤。

他唯一的出路,隻有跟著匈奴人撤入天山以南的盆地。

但,這樣做的話,若匈奴人不能回來,他去了那邊,恐怕地位還不如一個小卒子,說不定連吃飯都未必吃得飽。

與之相比,尉黎雖小,但起碼還是一個國王,錦衣玉食還是沒有問題的。

李陵卻沒有管蟬蟄的想法,對他來說,尉黎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棋子。

關鍵,還是漢軍!

他必須想一個破局之路,將漢軍逼退!

可是,李廣利的大軍,現在抱成一團,明擺著拿國力與匈奴消耗。

而他身後是整個漢室,那龐大無比的帝國。

縱然這個帝國現在,早非當年的全盛時期那麼強大,但也不是匈奴可以比擬的,更何況,如今與其開戰的隻是匈奴的西域部分。

“這個戰略,絕非李廣利的手筆……”李陵喃喃自語著。

這是他早就明白的事情,李廣利他又不是不認識。

其人性格急躁,野心甚大,卻缺乏像前輩衛青霍去病那般的眼光、手腕和胸襟,不能容人。

大宛戰爭,天山會戰、餘吾水會戰,都完美的反應了他的性格。

特彆是當年,李陵與李廣利之爭,徹底暴露了這一點。

李陵至今記得,當初李廣利是怎麼給他穿小鞋,如何限製和打壓他的。

若不是這樣,李陵不可能被匈奴包圍在浚稽山中。

可問題是,這個主意是誰出的?李廣利為何會聽?

“河西四郡,沒有人能像這樣讓李廣利聽話……”李陵想著:“這個世界唯一可以壓著李廣利的隻有長安那位……”

李陵腦海中閃現出那位熟悉的端坐於宣室殿上的天子。

他曾效忠的主君,如今的仇敵。

也隻有那位,才能強按著李廣利的腦袋,讓他乖乖的聽命!

然而,那位的性子,也不是這樣的。

那位比李廣利還急躁!

換而言之,有人在給那位出謀劃策,並成功的說服了後者。

而李陵記憶裡,沒有這樣的人。

上一個能讓那位陛下言聽計從的人,還是當初的大司馬!

“霍驃姚……”

“張蚩尤……”

“是了,也隻有那位自詡霍驃姚繼承人的張蚩尤了……或許現在該叫張鷹揚……”李陵閉上眼睛思索著。

雖然從未謀麵,但李陵知道,那位的能耐與厲害。

旁的不說,一部戰爭論,如今長城內外,塞北西域,人儘皆知。

據說連烏孫、大宛,也有相關的抄本在流傳。

這一次,先賢憚能如此果斷的動員整個西域的力量,也是受戰爭論的論述影響——戰爭是政治交往的一部分,政治是目的,而戰爭是手段。

於是,其點起全部力量,全家老小帶上,孤注一擲於輪台,以尋求以輪台來穩固地位,增加聲望。

事實證明,這非常成功!

輪台一陷,哪怕先賢憚損失慘重——僅僅是本部便折損了兩千多,作為炮灰的仆從聯軍,更是死傷過萬!

但,這些代價是值得的!

如今,不止整個西域諸國,都為先賢憚陷輪台而震懾,漠北王庭更是反應劇烈。

四大氏族,都已經開始派人來聯絡,孿鞮氏內部也出現了大批來表忠心的。

慕強,是匈奴人的天性!

可問題是,占了便宜後,便不得不麵對漢匈懸殊的國力對比。

就像現在這樣,漢人抱團,不給機會。

明擺著就拿國力欺負人。

在絕對的優勢麵前,一切計謀陰謀,都變得和枯黃的野草一樣脆弱。

但……

“也不是沒有機會……”李陵的大腦急速運轉起來:“是人,皆有缺點!皆有可利用之地!”

他想著自己過去對李廣利的了解,仿佛抓到了什麼一般,但卻一時半會抓不到重點,於是用力的揉起太陽穴來。

但蟬蟄卻等不了了,他哭喪著臉哀求著李陵:“大王,還請大王憐愛小王,莫要將小王帶去危須,那危須王與小王有隙……小王恐其害我……”

“危須王?”李陵無意識的問了一句。

蟬蟄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跪下來說道:“好叫大王知曉,那危須王因當年姑墨王不肯嫁女與其而嫁與小王之故,一直憤恨於此……”

“哦……”李陵無所謂的答了一句,旋即他反應過來,仿佛抓到了什麼,興奮的握緊了拳頭!

“是啊……”

“尉黎這樣的小國國王,尚且會因為舊年之事而怕為人所害……”

“李廣利能甘心成為一個執行者?能甘願為他人綠葉?”

在漢家,武將的最高境界,乃是留候那般,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

其次才是斬將奪旗,開疆拓土。

兩者的逼格,更是完全不在一個層麵上。

很簡單,就看高帝開國功臣,誰排在第一位吧?

瓚候蕭何!

而蕭相國,生平一個兵也沒有帶過,一次大的戰爭都沒有打過。

他一直做的就是後勤,就是種田。

其次,便是留候張良。

這位也沒有具體帶兵打仗過,隻是在高帝身邊籌謀劃策。

這兩位以後,才輪到曹參、周勃、陳平、王陵、張蒼。

而在這些人裡,成就最高、最大,風評最好的,不是屢立戰功的周勃,也非悍勇無雙的王陵。

而是蕭規曹隨的曹參,是治平天下的張蒼。

特彆是張蒼,其在高帝時代,默默無聞,不過功臣裡的小不點。

但青史之中,迄今為止,其地位都是前列。

其諡號更是讓無數人妒忌、羨慕的‘文候’。

換而言之,這一戰,李廣利就算打贏了,彆人稱頌和誇讚的也隻會是那位獻策之人,而不是執行者。

李廣利將會被置於獻策者的光環下。

正如當年,桂陵之戰,具體指揮和打贏的人明明是田忌,但大眾卻常常忽略了田忌,眼中隻有孫臏。

所以……

“兵法曰:不可取於鬼神,不可象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李陵咬著嘴唇,長出了一口氣,直接丟下蟬蟄,走下城牆,對左右道:“去為我取筆墨與羊皮來……”

“吾要寫信,去告貳師……”他嘴角浮起一絲笑容。

對李廣利,他太熟悉了。

李廣利想要證明自己的心,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如同魔怔。

而如今,他卻被強權按著,恐怕早已不滿,內心更是堆滿了乾柴,一點就著。

現在,李廣利還能忍著,恐怕是理智在主導。

換而言之,隻要李廣利失去理智,他就有機可乘!

而,對李陵來說,擊敗李廣利,不僅僅是他人生的巔峰,更將是他人生的救贖,同時也是他人生的證明!

擊敗李廣利,則可以告訴天下,特彆是長安那位君王——當年,你們錯的到底有多麼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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