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四節 天威難測(1 / 1)

可惜,天子再三想了想,還是堅定的搖頭:“若棄輪台而取車師地,朕恐天下因此輕漢!”

對於這位陛下來說,有仇必報,有恨必償,乃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拖拖拉拉也不是他的性格!

更何況,他現在已經老了!

雖然近來身體狀況大為好轉,但那也是相對於延和之前。

事實上,這位陛下很清楚,他的身體在不斷衰老。

就像一顆枯萎的大樹,表麵上看著似乎風華正茂,但實則內部已滿是蛀蟲與腐爛的根係。

可能一陣狂風過後,便會轟然倒塌。

這使得他開始設計自己的身後事,也令他的性格更加急躁!

不然,他怎麼會默許李廣利在河西雙線作戰?

說到底,是因為他想要儘快看到成績,儘快的在他手裡,結束這場已然延綿三十幾年,曠日持久的戰爭。

以令自己在青史之上,留下濃厚一筆。

功績與成就,超越父祖!

於是,哪怕身死,也有機會和那張子重所言一般,死而為神,與三王五帝一般,垂於天地,永恒不滅!

故而,讓他放棄在西域,在輪台附近,在天山南麓與匈奴西域主力決戰,一戰而定西域之事的圖謀,幾乎與讓他相信世上不存在長生不死的神藥一樣困難。

當然,顧忌外界,特彆是四夷從此‘輕漢’也占了一定比例。

張越聽著,卻是頭疼不已。

這位陛下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頭鐵的不行啊!

不過,仔細想想,他確實是這樣的性格。

剛剛登基,就敢發動建元新政,新政失敗後,蟄伏幾年,太皇太後一駕崩,馬上就力排眾議,發起馬邑之謀,並借此開啟與匈奴的全麵戰爭!

漢軍的第一次出塞,敗的慘不忍睹。

朝野內外‘莫如和親便’的聲音沸沸揚揚之刻,就是這位陛下,無視了一切反對,用天子的特權,強行通過了擴軍和騎兵建設計劃。

於是才有了衛青第二次出塞的輝煌勝利。

於這位陛下而言,不撞南山不回頭這句話正是為其量身定做的。

想要讓他改變主意?大抵就和讓小學生不玩農藥一樣困難。

想到這裡,張越隻好勸道:“陛下,若王師拿下白龍堆與車師地,就可以以此為質與匈奴談判贖回輪台失陷將士……”

天子卻是鐵了心,搖頭道:“朕意已決,卿勿複再言!”

“輪台之戰,已如離弦之箭,勢在必行!”

“卿知消說,如今,有何辦法,迫匈奴主力與我決戰!”

張越奇怪了起來,因為,這位陛下固然頑固、執拗,但卻不是那種聽不進意見,不會分辨是非的鐵憨憨。

換而言之,這裡麵……有問題。

想到這裡,張越就隻好拜道:“啟奏陛下,若王師要與匈奴決戰,那麼以微臣之見,貳師將軍當不可分兵!”

“王師主力,需聚集在一處,且前後距離與縱深不能超過三百裡,以方便隨時救援!”

“王師當穩打穩紮,不冒進,不貪功,每日行軍距離不超過六十裡……”

“自樓蘭向北,一字排開,逐步推進,直逼匈奴焉奢、尉黎,攻敵所必救!”

“如此,匈奴主力就將不得不與我軍在天山北麓腳下開戰!”

天子聽著,眉頭微微一揚,笑了起來:“卿本少年,何故想法如此老成?”

丞相劉屈氂等人,也都低著頭,偷笑起來。

在他們看來,張子重的這個策略,連小孩子都想的出來。

簡單到讓人鄙視。

完完全全就是在拿著糧食、黃金和布帛在燒的方法。

照其所言,漢軍主力集結在一個縱深三百裡的區域,按照每天六十裡的行軍速度,一步步向前蹭過去。

十餘萬大軍,加上三倍、四倍於此的民夫,延綿成一條漫長的長龍。

匈奴人確實將對此毫無辦法。

但,恐怕燒不了幾個月,少府和大司農的錢糧就要燒光了!

然而,眾人隻聽到天子笑道:“不過,朕以為可行!”

“大不了,朕暫停茂陵工程,減少宮室開支,縮減官吏賞賜……”這位陛下站起身來,道:“太初之中,兩伐大宛,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

其他大臣,紛紛瞠目結舌,不可思議的抬起頭來。

丞相劉屈氂剛想開口,但話到嘴邊卻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去。

因為,他看到了天子的眼神,淩厲而不容置喙!

於是,他隻能俯首拜道:“陛下聖明,臣附議!”

劉屈氂這一開口,其他大臣紛紛跟進:“陛下聖明,臣等附議!”

天子握著他手裡的天子劍,道:“那就這樣辦吧!丞相,請與九卿擬詔,交朕過目後,以八百裡加急日夜不停,發往河西,使貳師將軍知朕之意!”

他看向一直侍立在一側的王莽,道:“王莽,朕命卿為西域都護,持節使者,立刻啟程,往河西而去,以朕之命,節製河西四郡上下官署、軍民,全力支持貳師將軍戰略,敢有不從者,卿可自決之!”

王莽立刻上前,恭身受命:“臣謹奉詔!”

直到此刻,其他人才反應過來。

事情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

天子在這個時候,忽然采納那位鷹楊將軍的建議,還派出其親信心腹王莽持節出發。

名為支持、輔佐貳師將軍,但實則恐怕是監督和節製貳師將軍,分其權柄,操其後勤。

隻是說得好聽,但實則一旦貳師將軍敢違背朝堂部署與天子意誌,這位持節使者,便可以以天子節與天子欽使身份,從容奪其軍權!

而在漢室,無論在什麼地方,天子威權都是至高無上的。

大漢邊軍,更是如此。

天子節在,休說是李廣利了,便是衛青霍去病,也得俯首稱臣,任由宰割!

沒彆的原因——持節使者,隻需持節在軍營裡走一遍,喊一嗓子:為劉氏者左袒。

瞬間,全軍上下,就都會光著膀子,跟著使者的軍旗走了。

……………………

散朝後,丞相劉屈氂幾乎是顫抖著腳步,走出的溫室殿。

回首一看那深邃的宮闕,他竟感覺仿佛看到了一頭無可名狀的怪物一樣,整個人從靈魂深處,生出戰栗與臣服的可怖!

此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也就是已故的中山靖王生前醉酒之時曾對他說過的話:“當今天子……嘿嘿……那可是吾等兄弟之中,最是涼薄無情之人呐!”

“其心如鐵,其情如冰,其誌如火……”

從前,劉屈氂還覺得自己的父親是酒後胡言。

如今想來,真的是一字不差!

再想想,他的上一代,那些先帝諸子們。

臨江哀王等早夭的不算,河間獻王劉德、江都易王劉非、趙敬肅王劉彭祖、乃父劉勝、膠東康王劉寄、魯共王劉餘等兄弟,皆是驚才絕豔之人。

哪怕是其中最平庸的長沙定王劉發,那也是至情至孝之人。

然而……

過去四十七年,這些驚才絕豔之人,在這位天子的陰影下無不瑟瑟發抖,戰戰兢兢。

河間獻王劉德,膠東康王劉寄,皆憂憤而終。

以兵法出名的江都易王劉非,被空降了一個大儒董仲舒,名為教導,實為監視。

董仲舒在江都的日子裡,那位平素最愛遊獵的江都王,一下子就變成了宅男,成天宅在宮中,開始愛好儒家經典了。

從前,天下人都以為是董子人格魅力所致。

現在看來……

劉屈氂隻想到了一句話——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這位陛下的陰影,就像天空一般,無處不在。

以至於他的父親,那位詩賦文章,無所不能的父親,一生隻能在酒色之中揮霍,扮作小醜一樣,嬉笑怒罵,取悅君王,方能善終。

可恨,他如今才明悟到這一點。

才想清楚自己的叔伯們,為何一個個傻的傻,瘋的瘋!

不是爭相比賽著荒唐,便是宅於深宮,寸步不出。

隻有一個魯恭王,仗著自己身體殘疾,不能威脅皇權,肆無忌憚的作妖。

然而,現在才明白這一點,對劉屈氂來說,太晚太晚了!

他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前途。

“吾輩譬如地丁(蒲公英),不過隨風零落之士而已!”他微歎著,心中一片悲哀。

因他已經發現,哪怕他是宗室,但在那位陛下眼中,也隻是一枚棋子。

用之則愛,棄則如敝履。

而他的姻親,貳師將軍李廣利也是這樣。

甚至那位現在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鷹楊將軍,大抵也是如此。

這位陛下,最是無情涼薄!

劉屈氂知道,現在他和李廣利已經是拴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李廣利必須在西域找回場子,必須拿下天山北麓!

否則,等待李廣利與他這個丞相的,必定是天子的震怒以及萬世的唾棄!

沒聽到方才天子說了嗎?

“大不了,朕暫停茂陵工程,減少宮廷開支,縮減官吏賞賜!”

品品這句話的言外之意看看?

天子何等尊貴,而起陵寢,更是關乎子孫社稷。

現在,偉大的天子,為了漢軍,暫停修陵,更停了宮室減少了自身的耗用,還將本該賞賜給天下官吏、臣民的錢財也拿來支援前線。

這是何等的皇恩浩蕩?

這是何等的廣闊胸襟?

天子的犧牲,天下的付出,重若泰山!

貳師將軍與丞相府上下,但凡有點良心,必然是要鞠躬儘瘁,儘忠竭智,夙興夜寐的拚命工作、作戰,即使死了,也要感恩於九泉!

倘若出半點紕漏,便是自絕於天下,自絕於社稷。

更可怕的是——縱然贏了,在世人眼中,恐怕也是應該的。

天子都停了帝陵,停了宮室,減少了自身用度,文武百官的賞賜也都被縮減了。

舉國上下,團結一致,支援你們。

更是以重兵集群,穩打穩紮,步步為營的推進。

哪怕換隻豬,也該打贏!

而且,這個計策是鷹楊將軍所獻。

所以,恐怕天下人和世人,會將功勞更多的算在後者身上。

贏了,乃是張鷹揚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之外!

輸了,或者沒有達到預期目標,那就是貳師將軍蠢笨如彘狗!

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

丞相府上下,全是酒囊飯袋!

這在劉屈氂看來,天子是明擺著的在捧張子重,而且是赤裸裸的要拿著他與李廣利來捧後者。

這一切的緣故,在劉屈氂看來卻僅僅是因為,輪台失陷,讓天子失望。

其一失望,便選擇了放棄。

放棄李廣利,也放棄他這個侄子,轉而將精力和資源,全部集中到那位鷹楊將軍身上。

而偏偏,劉屈氂哪怕明白了這一切,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集中精力,全力以赴的去做和推動這個事情。

因為,那位陛下,現在還隻是失望。

還有機會挽回和搶救,隻是要吃點虧。

但若連這個事情都搞砸,失望便會轉變成為厭棄!

讓其厭棄之人,一定會死全家!

……………………………………

另一頭,張越與劉進,亦步亦趨的跟在天子身後,走在溫室殿外的池塘旁。

如今已是八月中旬,池塘旁的花草,已經出現了枯黃的跡象。

但三人都是心事重重。

天子在想著西域戰事,又顧念著國庫。

劉進則在琢磨著方才的見聞,在心裡悄悄的總結。

張越則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陪著這對祖孫。

今天,這位天子第一次向他展現了什麼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雖然大體情況張越暫時不了解,但他能感覺到,劉屈氂和他的部下的沮喪與失落,也能隱約察覺到自己所獻的那個傻辦法,似乎暗和了這位陛下的某種部署。

其他的,就不是張越如今掌握的資料所可以分析出來的。

天子忽然回過頭來,看向張越,道:“張卿,你可知道,這些天來,護羌校尉範明友不斷遣使回京,狀告武威將軍趙新弟的事情?”

張越搖搖頭。

天子卻又道:“朕很不喜歡這樣!”

“大敵當前,兩將內訌,此乃不祥之兆!”

“愛卿的大軍,不是還沒有解散嗎?”天子道:“為防萬一,卿回去,集結起來待命吧!”

張越聽著微微一楞,旋即馬上拜道:“臣謹奉詔!”

就看著天子,伸手折下一支枯萎的小花,道:“朕給卿授權,許愛卿之軍,可以於漢境之內自由活動!”

“這幾日,愛卿暗中將長水校尉與飛狐軍的騎兵,分批往北地運動吧!”

張越連忙俯首拜道:“臣謹奉詔!”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