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禦駕已然離開蓬萊閣,群臣開始有序退出。
張越則依舊坐在位置上,消化著這次廷議的事情。
“河西應該已經接戰了吧?”他想著:“隻是……不知道是輪台方向還是令居方向……”
但不管是那一邊,兩線作戰,總歸是很吃虧的。
兵力、物資、軍心士氣,都會有影響和限製。
特彆是河西走廊,特殊的地理環境,使得漢軍騎兵在其中行軍的難度大大增加。
雖然無論前世今生,張越都沒有去過河西,也不知道當地具體的情況。
但紀錄片和新聞報道,還是看過不少。
甘肅、寧夏的情況,也多少有些了解。
哪怕是兩千年後,當地的交通環境,也不是那麼令人舒服。
至於現在?
張越隻是想想,哪怕是偶像霍去病,也是分兩次,才拿下來的河西,恐怕河西地區的交通環境,有著哪怕是霍去病這等天之驕子,無雙戰神都無法克服的障礙!
換而言之,其實,雙線作戰對漢軍很不利啊。
“但願,李廣利能切實有效的執行天子的詔書,安撫羌人,鎮壓月氏……”
這時,丞相李廣利帶著他的屬官,開始起身。
張越也打算離開,去找王莽或者霍光談談,才剛剛起身,便聽到了郭穰的聲音:“鷹揚請留步,陛下請鷹揚入禁宮對奏!”
張越聞言微微一楞,皺起眉頭,看向郭穰,點頭道:“知道了!”
但心裡麵卻是有些疑惑。
留對這種事情,就相當於後世領導開會完了,宣布散會的時候,忽然點名叫某某某留下來談話。
一般不是要升職加薪加擔子,就是要臭罵一頓。
考慮到當前的情況,張越心裡有些發毛。
對著司馬玄等人叮囑一番後,張越跟著郭穰,來到了天子的寢宮。
“陛下!”張越走進去,就看到天子半躺著,靠著一張竹椅上,臉則看著掛在宮牆上的一副堪輿。
堪輿是木製的,張越的角度看的不是很清楚。
但,從顏色和材料上看,應該有些年頭了。
“您在看河西堪輿?”張越輕聲問著。
“嗯!”天子點點頭,眼睛依舊留在那堪輿上。
這一生他雖然從未親臨戰場,也從未親自指揮和統帥過大軍作戰。
然而……在軍事上,特彆是戰略部署和謀劃上,他是天才!
自元光迄今,漢家的每一次重大的軍事行動,都是他部署的戰略任務。
在戰爭這個事情上,他是絕對擁有發言權的專家!
“鷹揚知道河西四郡的地理嗎?”天子輕聲問著。
張越連忙低頭答道:“啟奏陛下,臣愚鈍,隻大略聽說過一些……”
天子微笑著,道:“河西四郡者,初本兩郡也,武威、酒泉是也!”
他站起身來,舉起放在自己身邊的一盞宮燈,走到那牆壁前,照亮了那副用線條描繪的木製堪輿。
“起初,不過因山而為之,祁連山以西,則為酒泉,祁連山以東則為武威!”
他指著那堪輿上的兩側說道:“後來,因伐大宛,朕乃分酒泉地,置敦煌郡,又為匈奴,而自酒泉、武威取地以置張掖郡,並更雍州為涼州,建涼州刺史部,以轄北地、隴西、張掖、酒泉、武威、敦煌四郡!”
“而這河西四郡,則是因河而置!”
“敦煌,以籍端水流域為主,酒泉,則以羌穀流域為主,張掖,以狐奴水流域為主,武威則在諸水流域之中……”
張越聽著,看著那堪輿,在心裡麵,將這些古代河流與後世河流進行對照。
他發現,所謂籍端水,應該是後世的疏勒河,而狐奴水,則應該是石羊河,羌穀水當是黑河。
這些都是從祁連山發源的河係。
也是這河西走廊的生命之源,河西農業與牧業的根本命脈。
漢家因河而治的戰略,是正確的。
但……
看著那堪輿,結合著回溯的一些課本上的地理常識,張越忍不住問道:“陛下,臣愚鈍,以臣觀之,祁連山,橫斷著令居與居延之間的聯係,若居延方向或者玉門方向有事,我軍欲從祁連山北向山西運動,必然要繞數百裡,反之亦然!”
“確實如此!”天子笑著點點頭,手指著令居方向,道:“當初,驃騎將軍初伐河西地,便是自北地而至張掖,與匈奴渾邪王會獵於皋蘭山……”
張越聽到這裡,肅然起敬,道:“臣亦早聞,大司馬皋蘭山之戰,斷匈奴脊梁之故事!”
今天,或者以後,所有舉一漢當五胡為例子的源頭,都是始於皋蘭山血戰!
在皋蘭山之戰以前,匈奴人的氣焰是非常高漲的。
哪怕是丟了河套,他們也依舊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
眼睛裡更是勞資天下第一,囂張的不得了!
時常通過大漠與草原,騷擾和侵襲漢家邊塞。
有時候,一年會來幾十次。
但皋蘭山之戰後,匈奴人侵襲漢塞的頻率,就越來越低,漠北決戰後更是漠南無王庭。
而這一戰,打的極為慘烈!
霍去病的主力,在打完這一戰後,就退出了戰鬥,原路撤回隴西。
傳說,擔任先鋒的三個都尉部,戰鬥結束後,隻有兩成人還能站著。
霍去病的親衛驃姚校尉部,打到最後,隻有不到一百人還能走路。
漢軍的損失,創造了前所未有的記錄!
參戰的一萬精騎以及數千義從騎兵,戰損達到了古典時代空前絕後的五成以上!
但是,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
因為,他們在皋蘭山,全殲了匈奴的三個王牌部族!
而且,是正麵硬對硬,在人數完全不占優,沒有任何地利的情況下,白刃衝鋒,將匈奴騎兵踩在腳下,將他們的脊梁骨徹底打碎!
此戰之後,翌年霍去病再伐河西,就勢如破竹,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甚至表演了一場單槍匹馬,就讓渾邪、休屠數萬人放下武器,投降漢室的奇跡表演!
也是從那以後,一漢當五胡的口號,才開始流傳開來。
但拋開這個光環,每一個人都將知道一個事實:河西,是霍去病唯一需要兩次才能拿下來的地方!
連最擅長快速穿插,最不喜歡正麵硬剛的霍去病,都曾被逼的不得不與匈奴人在河西進行正麵決戰,主力對決,而且是最殘酷的白刃搏殺。
可以想象,河西地區的地理與環境。
那,絕不是一個什麼平坦的地方,更不是一個可以快速機動的地方。
特彆是,當需要跨越祁連山脈時,尤其如此!
天子卻是沒有多說,隻是看著那堪輿,喃喃自語:“朕知道,貳師將軍想要立一個大功勞,向朕與天下證明!”
“而這也確實是一個好機會!”
貳師將軍李廣利是他親手扶起來,培養起來的大將。
從長安的外戚子弟、紈絝子,到邊塞大將,河西大帥,天子知道李廣利付出的努力與做出來的成績。
兩次大宛戰爭,天山會戰、餘吾水會戰,李廣利的表現一次比一次成熟。
講道理,若不是眼前這位崛起,天子相信李廣利遲早有一天,會向天下證明他自己。
可惜……
鷹楊將軍的崛起,導致他不得不儘快拿出成績。
而他,也默許,甚至是支持著李廣利去策劃這場大戰。
要不是這樣,天子隻需要隨便派個使者,持節去河西,監督和督促,李廣利恐怕早就被按回居延了。
他也就沒有空間,去操作那些小動作了!
想到這裡,天子也是微微歎了口氣。
他知道,其實,事情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也要負責任的。
因為,天子心裡麵也希望李廣利,可以拿出成績,來打那些嘲諷其‘不過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長’的家夥的臉。
這不是偏愛,而是私心。
畢竟,李廣利他已經培養了十幾年了。
若沒有做出什麼成績,沒有取得一場讓天下震驚的大勝,就這樣被人取代了。
豈非等於在證明那些八卦黨的腹誹?
豈不是在告訴天下人,他這個天子,也看走眼了?
這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所以,他便縱容了李廣利,縱容了貳師將軍的部將,縱容了丞相。
想到這裡,天子就回過去,看著張越:“朕聽了鷹楊將軍今日的話,也有所觸動……”
“兩線作戰,確實可能會出問題……”
這是他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
這是屬於戰略家的直覺。
更是數十年執政生涯的經驗!
當年,漢家全盛之時,解決衛滿朝鮮、南越、閩越與西南夷的叛逆,也是要按順序一個個來。
從來沒有一次全部解決的胃口。
但……
天子笑眯眯的看著張越,道:“朕之所以答應,是因為有將軍啊!”
“倘若事有緩急,將軍披掛上陣,朕就可高枕無憂!”
“而且,河西大軍,十有餘萬,即使有所小挫,也無傷大雅!”
這個事情,在這位陛下看來,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李廣利表現的好,拿下一場大勝,自然是皆大歡喜。
就算他出了簍子,這長安不也有一個人可以趕過去擦屁股嗎?
張越聽著,卻是目瞪口呆。
這等軍國大事,事涉無數人安危生死,豈可兒戲?
但仔細想想,這位大漢天子,不一直是一個老頑童嗎?
他任性而頑固,開明而聰慧,自私又自利,同時卻有著深情,有著小資般的浪漫。
他是一個矛盾的多麵體。
讓人看不透,摸不清。
曆史書上的他是這樣的,現實中的他也是這樣的。
他可以為了匈奴人的一句馬屁,而龍顏大悅,也可以為了一個邊境的一個小官被人殺了,而大發雷霆,出動大軍,不顧匈奴,海陸並進,滅亡衛滿朝鮮。
他可以寫下‘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這樣詩句,但轉頭便可以為了國家,賜死太子的生母。
以這位陛下的性子,若在後世,一定是那種上風隨便浪,逆風小心打的選手。
想到這裡,張越就歎了口氣。
但沒有辦法,誰叫這位陛下是自己的老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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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腳下,無數的西域工匠,都被匈奴人‘請到了’這裡。
大多數,都是木匠。
一到這裡,他們就被集合起來,然後在一些‘秦人’的指揮下,開始伐木、鑿削。
一連數日不休,而在他們的努力下,一座座巨大、笨拙的木製器械,漸漸成型。
這是很簡單,很原始的投石機。
但……
每一個匈奴貴族,都用著朝聖一樣的神色,看著這些器械。
因為……
他們已經試驗過了,一台這樣的‘炮車’,可以將一塊十幾斤重的原石,投擲到數百步外的數丈高的山體上。
而且威力非常大!
看著這些‘炮車’被慢慢的製造出來,先賢憚的神色,變得無比的亢奮起來。
“等到明天,這些炮車便基本都可以投入使用了!”他興奮的說道:“從此,漢朝的堅城要塞,再非我大匈奴的阻礙!”
過去,匈奴人基本不擅長攻堅。
遇到漢朝要塞,就隻能靠著蟻附,挖牆根,拋鉤爪的笨辦法強攻。
而漢朝的防禦,堅固非常,而且火力充足,想要攻下來,就要拿命去填!
旁的不說,漢人在漠北腹地建立的範夫人城,就讓匈奴人頭疼了十幾年了。
每次,匈奴可以占領範夫人城,基本靠的不是大軍圍攻,而是漠北氣候急劇變化,出現了嚴重的乾旱或者極寒天氣。
漢人自己待不下去,主動放棄的。
而等到第二年,條件好轉,這些漢人就又在騎兵掩護下,殺回了那個城塞。
哪怕匈奴人毀了也沒有關係,他們隻要一個月,基本就可以重建起城牆和堡壘。
一座城市,就這樣來來回回,惡心了匈奴人十幾年。
其他像光祿塞、受降城、輪台城,就更加惡心難受了。
但現在……
匈奴終於擁有了一種可靠的攻堅手段!
終於擁有了可以撼動敵人堅城的能力!
這是曆史線的時刻,也是突破性的成果!
在先賢憚眼中,這甚至是匈奴的希望!
因為……
有了它們,哪怕將來依然打不贏漢人,但,匈奴人也擁有了去欺負其他人的手段。
譬如那大宛……
過去,大宛靠著堅城要塞,不鳥匈奴,匈奴也拿他們沒辦法。
但現在……
嘿嘿,打秋風和吸血的地方又要加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