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並未理會群臣的反應。
大臣們酸或者不酸,對他來說有什麼問題呢?
作為帝王,他很少在乎臣下的感受。
握著手中寶劍,天子向前一步,道:“朕……一直在想,黃帝、顓頊、堯舜禹……曆代先王,究竟是以何治天下,而臻於極致,以致刑措不用,黎庶安康,天下太平,四海無兵戈,有遠方之國來朝,有萬裡之外之夷狄來獻?”
“仁義?德治?禮儀?”
他微微抬頭,道:“這些固然重要,然則……高皇帝、太宗皇帝、先帝等曆代先帝難道沒有修仁義,用德治,建禮儀?”
“朕亦孜孜以求,臻於此道,緣何鳳凰不來,河不出圖,洛不出書?”
“及至張子重獻三世之論,而新豐出多穗之嘉禾,畝產七石,朕終於明悟……”
“仁義、德治、禮儀,此皆先王之政之毛也……”
“其所依附者……”天子伸出了一根手指:“在於一個‘富’字!”
“國富,方能兵強馬壯,才能令天下臣服,使四海安寧!”
“民富,方能倉稟足,然後知禮儀……”
“故孔子之適衛,語子弟曰:富之!”
“故禮曰:國無九年之畜,曰不足;無六年之畜,曰急;無三年之畜,曰國非其國也!”
“故堯帝命舜曰:四海窮困,天祿永終!”
“是故,朕方能乘太宗、先帝之積,而鞭笞匈奴,一統四海,臨於天下萬國君王之上!”
“所謂小康之世,所謂太平之世,依朕之見,也不過是一個富字而已……”
“小康謂之小富,民可溫飽,稍有積蓄,國可充實,稍有餘力……”
“而太平謂之大富,民之富庶,小戶猶藏萬家粟,家家皆有餘錢,餐餐能食魚肉,人人皆能受仁義禮智信之教,知君臣父子之序,於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國之富庶,更是無可想象,有無量量黃金,蓄無儘之財帛麥粟……無論水旱湯蝗,地動山搖之災,皆能救民於水火之間……”
“及至此時,鳳鳥當朝,河出圖,洛出書,漢之治,臻於極盛,永永無窮,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皆得太平安康!”
“故朕知,漢之天命,朕之天命,乃在富國富民而已!”
說完這些,天子便看向他的大臣們,他微微抬起頭,顯得信心十足。
這些話是他深思熟慮良久,並且和許多人溝通後才講出來的。
事實上,這些話在當代屬於人人皆知,但沒有人敢講出來的實話!
就像一個灰色的童話,傻子都知道,什麼禮儀、仁義、道德,都是假大空的玩意。
從民間到官場到高層,人人都在忙著富貴。
但卻從未有人講出來。
尤其是帝王開口講出來!
不是大家都想裝傻充愣,實在是講出來要冒的風險和承受的代價太大了!
兩百多年前,法家靠著一手‘富國強兵’,打遍天下無敵手。
最終,終結了延綿數百年的亂世,重新一統天下,並建立了以郡縣製和中央集權為特點的新世界。
然而,其崩潰的速度,同樣快的驚人!
秦人奮七世之餘烈所塑造的帝國,在秦始皇去世後就迅速土崩瓦解。
便連其大本營的老秦人,也在亂世之中,選擇了唾棄秦庭。
秦的教訓是如此深刻!
以至於統治階級,已經不敢再觸碰相關話題了。
連富國強兵都不敢喊了,隻好換上一些虛無縹緲的純粹是過嘴癮的理論來麻痹人民。
但……
經過百年的發展和經營,這些東西,已經不那麼好用了。
什麼孝悌、仁義、道德,終究抵不過空空如也的肚子與饑腸轆轆的人民的憤怒。
農民起義與反抗,在東南郡國,蔚然成災,甚至蔓延到北方。
若是從前,無論是天子還是群臣,都拿不出辦法來應對這樣的局麵。
也無法給出什麼解釋。
隻能是強力鎮壓!
但人人皆知,鎮壓隻能治標,而無法治本。
民眾若到了真的活不下去的時候,陳勝吳廣便會揭竿而起,將整個國家都拖入地獄!
就在這時,新豐畝產七石石破天驚!
這一畝產數字,直接將天下平均畝產的最高紀錄,番了兩三倍!
配合上三世論,簡直是如烈火烹油,迅速席卷天下。
從輿論界、朝堂,直接下沉到鄉村亭裡,市井閭裡。
成為了天下人的期望與希望。
也給了當今天子,這位君臨天下四十七年的君王信心。
讓他內心燃起了和秦始皇一樣,萬世一係,永遠統治世界的野心!
而要匹配這份野心,便不能再像過去那般,將天下人當成傻子、白癡哄騙、麻痹!
因為,現實早就告訴了所有人——那一點用都沒有!
隻能麻痹一時,無法麻痹一世。
老百姓活不下去就會造反。
仁義道德孝悌禮儀,連信奉它們的讀書人,也未必真的相信。
所以,必須換一個方式,換一個路子。
當捏著新豐畝產七石這張王牌的時候,當今天子自然知道,怎麼利用它來達到最佳效果,來穩固和強化劉氏漢家的政權!
旁的不說,隻要推廣得當,天下畝產平均四石完全可以做到!
這就相當於,使得天下財富的基數直接擴大一倍,人民收入增加一倍!
必定會在未來數十年,造成廣泛而深刻的影響!
優秀的君王,怎會視而不見,怎麼會不想辦法,將其利用起來?
群臣聽完天子的話,互相看了看。
每一個人都清楚,天子的這一番話,將造成何等影響?
旁的不說,從今以後,恐怕地方官的考績之中,其治理地方的人民的收入增長情況,會成為占比非常大的一項考核數據。
而相應的,其他方麵,譬如德孝教化的占比就會下降。
這倒還不是關鍵,關鍵是——整個天下的風氣,都會隨之一變。
從學術界到民間,都將迎來動蕩與洗牌!
而朝堂更是將成為重災區!
九卿排序和權力,都將洗牌。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掌管財政、賦稅的大司農與少府,以及負責統領百官的丞相。
這些機構,恐怕都要重組,甚至說不定會出現新的衙門,新的係統來承接任務。
在其他人還在思慮著、沉思著此事的影響和漣漪之時。
張越屈身一拜,持芴道:“陛下之言,高屋建瓴,直至要害,臣聞之如沐春風,臣不肖,願為陛下牛馬,此生為陛下之願效死,縱然賤軀先填溝壑,亦無怨無悔!”
其他人這才醒悟過來,慌忙表忠。
倒不是沒有人反對,也非是天子的話,真的直擊人心,說服了這滿朝文武。
而是,張越手裡的兵馬與天子手握的威權,說服了滿朝文武。
批判的武器,永遠不如武器的批判!
在如今這個時候,當今天子,早就已經因新豐畝產七石,遍野嘉禾的光環加身,成為了整個天下都認定的‘聖王’。
其權威已經直追元鼎盛世之時!
更何況,如今張越歸來,他所率的大軍,就駐紮在城外。
這支經過了萬裡遠征,打穿了整個匈奴的大軍。
是足以鎮壓和彈壓一切反對勢力的王牌!
而天下輿論和民心民望,更是全部不會支持任何反對者。
在這樣的情況下,隻要有人敢在這個時候,稍微有半分反對的意思。
哪怕天子大度,不計較這些,隻要其出了這未央宮,長安百姓的爛菜葉和臭雞蛋也足以砸死他!
大勢之下,個彆人的心思與態度,根本無足輕重!
天子看著這眼前的一幕,暗暗點頭。
富國富民,這是他想出來的集權之政。
隻要打著這個旗號,再配合一定的政績,便足以橫掃一切牛鬼神蛇,並將他的曆史地位和形象,直接推到三王五帝級彆的水平。
如此,這天下郡國,都將隨他的指揮棒而跳舞。
漢天子威權,將重新直達基層。
特彆是東南地方的亭裡!
再加上……
“張子重……”天子微笑著,看向張越,道:“卿為侍中,輔佐太孫,秉政新豐,令政通人和,嘉禾遍野,畝產七石……”
“為朕使,持節幕南,先敗匈奴丁零王,降其姑衍王,然後揮軍過弓盧水,濟難侯山而奪禱餘山,取匈奴龍城,禪姑衍然後封狼居胥山,凡十餘戰,皆戰而勝之,斬首捕虜數以萬計,繳獲牲畜人民無數……”
“賞功臣,嘉賢臣,此先王之教也!朕不敢違之……”
“尚書令……”天子拍手道:“宣詔吧!”
“諾!”一直矗立在旁的張安世聞言,立刻從身旁的一個尚書郎手裡接過一個鑲金木匣,然後從中取出一份早就已經寫好的詔書,走到殿中,朗聲讀道:“侍中建文君臣毅,為侍中宿衛天子,勤勞國家,為太孫輔臣,儘心竭力,夙興夜寐,功勳昭著;為使者,持節在外,親典兵馬,運籌帷幄,破匈奴於萬裡之外,斬捕過當,繳獲無算……朕甚慊焉!其封臣毅為英候,食邑八千九百戶,其令太常,告於宗廟,列名祖宗之前……”
張越聽著,連忙叩首再拜:“陛下隆恩,臣無以為報,獨粉身碎骨,以報君恩!”
但,這卻隻是一個開始。
天子拍了拍手,便有著兩位宗室成員,從殿中左右,被甲而出。
左邊的是稒陽候劉遷,乃是河間獻王之後;右邊的是德候劉善,中山靖王之後。
皆是當今天子的侄子,也是在京宗室的代表。
更重要的是——他們手裡拿著的東西,格外顯眼!
劉遷手中拿著的是一柄誇張無比的大斧,其斧身鍍著一層明顯的黃金,在這宣室殿中,幾乎人人都認識它,但很少有人親眼見過它。
因為,它的學名叫黃鉞!
是君王權力的象征,其地位比天子節更高。
持有者本身,相當於半君!
而劉善手裡拿著的,則是一根竹竿,其上飾有白色的犛尾。
這同樣是一個很稀有,很少見,但人人皆知的器物——白旄!
隻是看著這個場麵,所有人內心都浮現出了他們都曾讀過,而且滾瓜爛熟的一段文字——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
這是《尚書》《牧誓》之中的記錄,乃是描述武王將指揮大軍的權力,授予薑尚的場景。
而這兩件器物的出場,而且以兩位德高望重的宗室列侯親持而來,幾乎等於證實了一個流傳已久的傳說——張子重將拜將,而且是常設大將!
可以擁有莫府,可以長期統帥大軍的那種大將。
是與大將軍、衛將軍、車騎將軍、驃騎將軍、貳師將軍並列的將軍!
而這可比先前的封侯,更令人吃驚和驚訝!
因為……
漢家列侯數以百計,若算上宗室諸侯,恐怕以千計。
但常設將軍,曆代以來,很少有超過一個的。
帝國上一次同時擁有兩位常設將軍,還要追溯到衛青霍去病時代。
再上一次,就要追溯到開國之時了。
常設將軍在漢室的地位,可比什麼丞相列侯高多了。
他們每一個,都是一個勢力、派係的領袖。
擁有著足夠影響朝政、國策,甚至天下的權力。
常設將軍的權力有多大?
以李廣利為例,便足以清楚!
其在居延,以貳師將軍,號令河西四郡,節製河朔、北地、隴右郡兵。
持黃鉞白旄,掌征伐背叛,外交貿易。
幾乎就是一個土皇帝!
更要命的是,從衛青霍去病故事之中,群臣可以知道一個細節——在霍去病崛起後不久,漠北決戰一結束,大將軍衛青便歸朝理政,征伐大權,落入霍去病之手。
故而,即使早有風聲,人們也都有心理準備。
但,當黃鉞、白旄同時出現。
而且是由兩位宗室諸侯親手持之,獻於天子的時候。
無數朝臣,依然震撼莫名。
特彆是丞相劉屈氂,內心無比酸澀、驚訝、恐懼。
因為……
他知道,在這場權力的鬥爭中,他輸的一塌塗地!
天子根本沒有采納他的建議,甚至都沒有聽進去他的話。
這位陛下在以高爵封賞後,依然執意要將張子重的鷹楊將軍的秩比和地位,抬高到比貳師將軍更高的序列——以宗室諸侯執黃鉞白旄而拜大將,這在過去,隻有在拜大將軍、衛將軍、車騎將軍的時候,才有可能出現。
換而言之,鷹楊將軍的地位,至少也是和車騎將軍齊平!
而車騎將軍,那可是漢家的戰車、騎兵部隊總指揮,在這個沒有太尉、大將軍,也沒有衛將軍、驃騎將軍的今天,幾乎就是理論上的最高統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