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節 人心叵測(1 / 1)

看著劉屈氂遠去的背影,天子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

“哼!”他微微用力,抓緊手裡的帛書。

他能統治這個國家,哪怕到今天,依然牢牢控製著軍政大權,無人可以動搖。

靠的,自然不僅僅是運氣和用人。

事實上,他依靠的是多疑!

建元新政的慘敗,使得他在骨子裡就對任何人都有著嚴重的不信任與疏離。

從那以後,即使是親如兄弟,他也能狠得下心腸來!

膠東康王劉寄,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兄弟,更是他生母王太後的胞妹所出,論血緣關係、感情,諸兄弟裡無人能及。

然而……

淮南謀反的時候,劉寄聽到風聲,於是在國內整軍備戰,日夜都住在軍營,希望一旦有事就可以幫上他這個皇帝大兄一把。

但……

最後的結果卻是——淮南王劉安事敗,朝堂官員追查有關事情,查到了劉寄的作為。

本來,這是值得嘉獎的兄弟手足感情。

然而,劉寄得到的卻是疾風暴雨般的訓斥與苛責!

最後才在王太後介入下‘脫出之’,意思就是赦免罪責,等同於‘記過’。

劉寄因而自傷,憂憤成疾,英年早逝。

等到劉寄去世,他才終於想起了當年的兄弟手足之情,幼年的陪伴嬉戲時光。

於是下詔給與美諡、厚葬,又是賜黃腸題湊,又是賜駟馬之車,天子所用依仗、冥器,更厚封其後,不僅僅立其太子劉賢為膠東王,更另封其生前最喜歡的兒子劉慶為六安王——前不久,又將劉慶從六安遷到膠西,立為膠西王。

然而,事實卻是,哪怕做的再好,也掩飾不了,實際上膠東康王劉寄就是被他這個劉寄最敬愛、最崇拜、最仰慕的皇帝大兄,一手逼死的事實!

除劉寄外,河間獻王劉德、廣川惠王劉越等皇兄,也是因他之故而死。

連兄弟都不信,都能下狠手。

大臣、外戚,誰能真正令他相信?

旁的不說,當初他最信任的那些方士神棍,如欒大、樂成是怎麼死的?他們的騙局是怎麼被發現的?

特務正治,可不是後世產物。

事實上,早就戰國時期,申不害變法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

法家有一個支流,就是專門研究和討論,如何幫助君王,監視臣子和天下。

所以,河西的事情,如何逃得過他的法眼?

隻是沒有確鑿證據,他更沒有下令用心去查罷了。

“水至清則無魚……”抬頭看著碧波蕩漾的湖麵,天子輕聲道:“泥沙具下,方為江河……”

隻是眼中,卻猛然的露出了些凶色,臉上陡然有些猙獰。

君王和男人一樣,最是小氣、計較。

………………………………

半個時辰後,當大鴻臚戴仁、執金吾王莽、太仆上官桀以及尚書令張安世來到他麵前的時候,天子已經恢複了正常。

他躺在清涼殿的竹榻上,半閉著眼睛,看著跪在他麵前的諸臣,打量了好一會後,他站了起來,看向這些大臣,道:“今日,朕詔諸卿來此,乃是為了河湟之事……”

“據貳師將軍報,河湟的月氏義從,似乎與西海的羌人勾結在了一起,他們甚至還與匈奴的日逐王先賢憚聯動起來,打算對我漢家河西四郡,有所動作……”

“卿等意下如何?”

大鴻臚戴仁聞言,恭身叩首,然後執笏起身上前恭問道:“陛下,臣為大鴻臚,領屬國都尉事,河湟月氏義從,亦為臣所轄,故而臣對此略有所知,以臣所聞,河湟月氏義從,過去雖然有所不敬,讓自去歲侍中張子重及護羌校尉範明友上書陛下,獲準起複故騠茲候稽穀姑之國後,河湟諸部皆感恩陛下天恩,未聞不穩之事……”

“貳師將軍會不會是……”戴仁小心的選擇著措辭:“誇大了事態呢?”

表麵上看,戴仁這是在質疑李廣利,但這其實是在甩鍋。

將他本人和大鴻臚從這個事情裡摘出來。

就像他說的那樣——河湟月氏義從,雖然是他管轄下的屬國,但是——很久以前俺就已經向陛下您報告了這些二五仔的行為。

去年的時候,侍中張子重與護羌校尉範明友,更是因此而聯名上奏陛下,恢複了騠茲候的封國,月氏義從們紛紛表示天子隆恩,無以為報啊。

現在,居然出現了這樣的事情?

會不會是貳師將軍或者其他人搞出來的呢?

總之,俺和俺的大鴻臚在這個事情裡麵是絕對清清白白,沒有責任的!

天子聽著,自然聽懂了戴仁的潛台詞,他輕笑一聲,揮手道:“朕現在不想與卿討論此事……”

“朕現在想問的是——若西羌、河湟月氏與匈奴聯動,亂我河西,大鴻臚、太仆、執金吾還有尚書台,做好了相關準備沒有?”

“大鴻臚的屬國都尉,還能戰否?”天子瞪著眼睛,看向戴仁。

戴仁立刻跪下來,拍著胸脯保證:“請陛下放心,屬國都尉三萬義從,隨時聽候陛下號令,甘願為陛下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太仆的戰馬,是否足夠?牧草儲備是否充足?軍費是否齊備?”天子又問著上官桀。

上官桀馬上就上前答道:“陛下旦有所令所需,太仆上下即使化為牛馬、彘狗,賤軀先填溝壑,亦不敢有半分推辭!”

在這樣的軍國大事上,上官桀當然拿捏的很清楚。

不管太仆能不能滿足,天子的要求一定要百分百完成!

否則,他當這個太仆的意義何在?

不然,豈非是白瞎了他這麼些天來在天子麵前刷的臉和表現出來的形象?

“善!”天子看著上官桀與戴仁的神色,滿意的點點頭。

上官桀卻是趁著這個機會,忽然跪下來,拜道:“陛下,臣有疑慮,不知道該不該說?”

“嗯?”天子奇了,問道:“卿但說無妨……”

“臣雖不知,如今西羌與月氏、匈奴之間的行動,更不知令居方麵的情況……”上官桀匍匐在地,頓首說著:“隻是,臣聞之,侍中建文君,已在三日前率軍過太原,回京不過須臾……”

“臣又聽大鴻臚所言,去歲侍中建文君曾與護羌校尉範明友聯名上書陛下,言及河湟之事,並得到陛下批準……”

“故而,臣鬥膽昧死上奏:所謂術業有專攻,侍中建文君,為陛下左右近臣,持節率部撫慰漠南諸部,得各部誓死效忠,於是率王師北伐匈奴,破其龍城,得其牲畜、人民無數,大漲中國之威,堪稱天下名將……”

“而侍中建文君,又在河湟事務上,有所見解,陛下何不等侍中建文君回朝,或者遣使快馬急問建文君意見?”

“兵法雲: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呼!”

“臣竊昧死以言,望陛下細察之……”

天子聽著,微微的摩挲著自己的雙手,感覺上官桀的話非常有道理。

現在,他的決斷和決策,幾乎都是劉屈氂與李廣利在自說自話的推動所致。

在過去,他沒有第二個可以谘詢的對象,隻能聽任他們了。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

張子重打的可比李廣利厲害多了!

隻帶了四千騎兵加上一堆烏合之眾,就殲滅、擊潰南侵的匈奴騎兵,還俘虜、逼降了一個匈奴單於的弟弟親自率領的萬騎,這本身就已經超出了期望範圍。

其後,趁機北伐,一路勢如破竹,打穿了大半個匈奴的漠北,消滅其右賢王主力,奪取龍城,封狼居胥山而還。

簡直是奇跡!

如今,他已經率軍歸來,聽聽他的意見,好像也還來得及!

當然,最主要的是——可以試探一下這個年輕人。

雖然,天子心裡明白,他在張子重身邊安插的人也都一直報告:侍中忠心耿耿,所到之處,皆雲:此賴天子洪福,社稷庇佑,吾不過順勢而為……

幾乎將大部分的功勞與戰績都說成了是賴國家、君王之力,而將自己放在了配角、執行者以及使者的身份上。

但……

這個世界演技派太多了。

天子本人,對那位寵臣,到底是真的一心為國,清清白白,忠貞不二的大忠臣,如輿論所吹捧的那樣的周公第二的大忠臣,孔子之後唯一的大儒,還是和劉屈氂、李廣利一般,是一丘之貉的心機正客呢?還是有些拿不準的。

這個事情,正好可以拿來測試。

作為一個考題,一個考驗。

若其能夠通過,那麼……

隻是……

若是如此,那就顯得太過那啥。

一旦傳出去,落到劉屈氂和李廣利耳中,可能會激化矛盾。

統治這個龐大帝國四十七年,天子對於人心,早已經了然於胸。

人心,最是善變。

人心,最是容易嫉妒。

也最是容易因為一點小小的刺激,而導致一係列的錯誤。

所以,他一時間有些躊躇。

好在,張安世看出了這位陛下的擔憂,於是,上前拜道:“陛下,臣聽說侍中張子重的愛妾金氏臨盤在即,萬一其子在侍中歸來之時出生,無人取名,這確是不好,陛下不如遣使前去詢問,請侍中賜下名字,如此,既顯得陛下聖德,也可令天下皆知陛下愛幸大臣,優待功臣之心!”

天子一聽,笑了起來,看著張安世道:“知朕者,唯安世也!”

“此事便交給尚書令去做吧……”

“臣謹奉詔!”張安世立刻恭身領命。

這也正是他想要的機會,一個提前與那位風頭正勁的小兄弟聯絡、交流的機會。

一個正大光明的交流,而不會令旁人察覺的機會!

這可是他一直在期待和等待的。

要知道,如今長安政局,隨著那位侍中歸來的日子越來越近,私下的潛流也越來越洶湧。

整個朝堂上下,都在重新洗牌、重新站隊,重新抉擇。

哪怕是他張安世,在這深宮之中,也明顯察覺到了這些微妙的訊號。

甚至讓他感到如芒在背,寢食難安。

因為,張安世不得不擔心,那位小兄弟萬一打算在長安經營勢力,穩固派係,建立山頭。

那麼,比照他的功勳和功績。

可以安置他的地方,其實不多。

無非不過是以鷹楊將軍領衛尉事,負責宮禁、隨侍天子左右,執掌禁內,這樣金日磾、霍光等人就要挪窩了。

或者是乾脆以鷹楊將軍掌蘭台,將禦史台和尚書台當成洗腳婢,總責內外大政,製定國家大策。

而這樣,他張安世就可能要摳腳了。

甚至可能會因為權力鬥爭,而不得不離京出外。

而這是張安世無法接受的。

離開長安,等於離開舒適圈,進入他所陌生的叢林。

說不定可能被人吃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而且張安世知道自己的優缺。

他很清楚,自己的優勢無非就是天子信賴,而離開長安,等於放棄這個優勢。

他又不像那位侍中官,能文能武。

到了地方,想要爬回長安,恐怕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畢竟,當年汲黯都辦不到的事情,他怎麼可能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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