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侯山。
海拔並不高,隻是一座在弓盧水南岸地勢相對較高的山峰。
所以,這座海拔最多一千多米的山峰,才成為了一個標誌性的地理名詞。
但,決定本地區歸屬的,卻還是在距離難侯山以北的檮於山與弓盧水之間的草原。
奢離,便將自己的右賢王王帳,設立在檮於山下。
數不清的斥候,都已經被派出去了。
情報,也開始不斷的回來。
畢竟,漢軍的北征主力,幾近兩三萬,身後還跟著十餘萬的牲畜群,浩浩蕩蕩,延綿數十裡。
隻要眼睛沒瞎,哪怕隔著上百裡,匈奴人也能清楚的觀察到漢軍的舉動。
“漢軍派出了一支騎兵,從東南向西南迂回,目標應該就是弓盧河曲的南部羊盆了!”奢離看著他麵前的匈奴各部首領,緩緩的問道:“可有勇士,願率軍去狙擊、攔截漢人的攻擊?”
羊盆,是包括匈奴在內的所有遊牧民族,特彆是漠北遊牧民族對於那些祖祖輩輩,在遷徙放牧途中,選擇將牲畜集中停留過夜的地方的稱呼。
同時也是草原遊牧民族最重視、最寶貴的地區!
其重要性,不亞於一塊肥美的牧場。
這是因為,大漠以北,夜間氣溫低的可怕。
哪怕是夏季,也經常會出現零下的惡劣氣候。
若是秋冬季節,可能白天還是陽光普照,到了晚上就是大雪紛飛,氣溫直接跌落到零下十度、二十度!
牲畜群之中的幼崽、老弱,若沒有個良好的避風禦寒之地,分分鐘就會成群成群的凍死,就連健康的成年牲畜,也很難熬過這樣的夜晚。
故而,一個能避風,同時還能有效保暖、防寒,且可以吸收大量水分的盆地,就尤為重要!
特彆是在遷徙途中,這樣的一個地方,簡直就是救命稻草。
而遊牧民族本身缺乏創造力和建設能力。
他們沒有辦法,像中原農耕民族一樣,在草原上建設起用磚石構築起來的城市。
便隻能依靠祖輩的智慧和經驗來求生。
於是,祖祖輩輩,世世代代,都選擇在遷徙路上,將牛羊牲畜,集中在某一個特殊的地方休息、過夜。
千百年來,代代流轉。
於是,一代代的牧民,在趕著自己的牲畜遷徙之時,不斷的在同一個地方休息。
牲畜們的糞便、自然掉落的毛發,堆積在地表。
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久而久之,這些地方的地表被風乾後硬化的牛羊糞便、毛發一層層的覆蓋起來。
於是,其所處之地的保暖效果,便不斷強化。
由之形成了良性循環。
幾百年下來,這些地方就被稱為‘羊盆’。
被包括匈奴在內的所有人,都視作比生命還珍貴的寶物。
哪怕是匈奴人和東胡人,打生打死,也沒有人想過去破壞這些地方。
即使月氏人被打的遠走數萬裡,連國王腦袋也被砍掉了,但月氏人也沒有破壞那些他們控製下的羊盆。
直到那個男人出現……
他將血與火,帶到了草原上。
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率領其騎兵,不斷的穿插再穿插,攻擊再攻擊。
漠北決戰時,他的騎兵,七天內就從弓盧水下遊打到了難侯山。
一路上,他燒毀了他所見到的所有羊盆。
無數人,無數代的辛苦積累和運營,一夕之間,在熊熊烈焰之中化為烏有。
這才是匈奴人花了二三十年,都沒有恢複元氣的真相!
人口可以繁育、劫掠。
牲畜可以蕃息,壯大。
但羊盆,卻需要一代代人的經營和積累。
它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就可以恢複的。
其存在時常和自然積累,是用百年為尺度作為計算。
毫無疑問,這次漢軍再次攻入漠北。
匈奴人內心最深層的恐懼,便是漢軍故技重施。
將他們沿途所見的所有羊盆,都用一把火燒掉!
那麼,哪怕最終打退了漢人,匈奴人也將失去過去二十多年來,辛辛苦苦,重新建設和培養起來的羊盆。
今年、明年、後年,甚至大後年。
部族的牲畜群,都將大批大批的死於遷徙途中的風雪。
然而……
奢離看了很久,也沒有人願意主動請纓。
這讓他皺起了眉頭。
“漢朝才五百騎兵……”他瞪著眼睛:“偉大的天神子孫,日與月的眷顧者,連五百漢騎都不敢挑戰嗎?”
“屠奢!”終於,一個貴族起身,道:“不是我們害怕漢朝人,實在是……”
他低著頭道:“渡河之後,就算能擊敗漢朝的輕騎,又有什麼用呢?”
“弓盧水以南的所有地方,我們都已經放棄了!”
“再放棄一個羊盆,又有什麼問題?”
這幾個疑問,立刻引起了其他所有人的共鳴。
在當前時代,漢軍就像泰山一般,壓在祂的每一個敵人與對手心頭。
沒有人敢輕視漢軍!
甚至,很少有人敢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去主動進攻漢軍。
即使這支漢軍已經經曆了好幾場大戰,並又在過去數日,曆經了艱苦行軍。
更何況……
現在,傻子都知道,渡河就是找死!
母閼氏早就主動放棄了整個弓盧水的南岸地區。
連難侯山,都放棄了。
集中了兵力,交給右賢王屠奢,讓其布置在這北岸的草原上,對漢軍嚴正以待。
擺明了就是在告訴漢人——河南你們隨便玩,河北就不要想了!
這是尹稚斜單於後,匈奴在麵對漢軍主力攻擊時的常規策略。
打不過,便向後退。
利用天險和距離,拖垮和拖累漢朝軍隊,最終將他們逼退。
同時,儘可能的避免一切正麵的主力決戰。
但,奢離卻不是這麼想的。
他是右賢王沒錯!
但……
他也隻是一個沒有太多權力的右賢王!
在單於繼承序列裡,甚至不如西域的日逐王!
若隻是帶兵,與漢僵持,然後逼退漢軍,如何顯出他的本事?
又如何提高他的名位?
他希望,用一個勝利。
哪怕是用屍體堆出來的勝利,來提升自己的地位。
而那支脫離漢軍主力,向著上遊河曲機動的漢騎,毋庸置疑是首選。
若能消滅這支冒進的漢騎,將他們的甲胄、首級,送去姑衍山。
奢離知道,母閼氏一定會很高興。
而整個孿鞮氏與四大氏族的宗種們,也會對他刮目相看。
未來,說不定會有機會染指單於大位!
至少也有資格角逐,左右穀蠡王乃至於日逐王這樣的名位。
可惜……
看著麵前這些眼觀鼻,鼻觀心的家夥,奢離就知道,指望他們渡河去送死,那不太現實!
但他又需要有人去送死!
而且,他也不想損失自己的力量,用自己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兵力去做這種事情。
眼珠子微微一轉,他就笑了起來,道:“諸位貴人,何必未戰先怯?漢人,也不是不可戰勝的!”
“烏維單於以來,我大匈奴就數次消滅和殲滅了漢朝的主力軍團!”
“況且,我大匈奴乃是天神的子嗣,受到日與月眷顧的勇士!”
他走下王座,來到場中,微微的摩挲了一下手掌。
從生下來開始,奢離就天生的知道,如何利用自己手中的資源,為自己爭取利益。
就像上次,他帶人冒險深入漠南,刺殺漢朝使者,成功的破壞了漢匈談判,並直接導致了如今這場戰爭,為他本人的上位和掌權,創造了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一般。
他很清楚。
唯一能逼迫這些實力派,但同時滿腦子都是匈奴榮光的保守貴族們,願意渡河去作戰的原因隻有一個——信仰!
於是,他便提高了聲調,義正言辭的看向眾人,道:“天神在上,日與月照耀的匈奴勇士,已經墮落到這個地步了嗎?”
“虧得本王,還親自去聖山,請來了老薩滿來為諸位賜福!”
“如今看來,卻是不必了!”
“怯懦之人,沒資格享受偉大的天神賜福!”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是互相看了看,疑惑的問道:“老薩滿?”
信奉原始薩滿教的匈奴人,在宗教上,從來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和組織。
每一個部落,信奉的神明都不相同。
有人信奉和推崇一座山、一條河,也有人崇拜一個湖泊、一座森林。
更有人信仰和信奉某個死去已久的祖先或者傳說中的怪獸乃至於他們曾經的敵人!
在這種情況下,自然就談不上什麼凝聚力。
但偏偏,匈奴人的信仰,又很統一。
無論是信仰什麼事物的人,最終都會相信,自己乃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立的天神之子的後人、血脈。
相信祖先和神靈會顯聖,會與後人通靈,會希望得到祭司與血食。
故而,匈奴人很容易的就會改變自己供奉的神靈。
有時候,原因甚至莫名其妙。
乃至於,隻是覺得現在信奉的神明不給力,便改換了一個可能從前沒有人信仰,僅僅是他本人覺得奇特或者神異的某個事物。
如今,奢離拋出聖山上的老薩滿這個詞語,一下子就勾起了無數人的欲望和好奇。
一些曾經在某些部族裡流傳的傳說,漸漸浮現在一些人心裡。
“難道是……傳說中,曾經侍奉過冒頓大單於、老上大單於,一直隱居於聖山之巔,見證過天神顯聖,也曾被日與月同時眷顧的那位老薩滿?”有人弱弱的問道。
頓時,無數人虎軀一震,驚訝無比。
曾侍奉過冒頓大單於?
那得活了多少年了啊!
“我聽說,那位老薩滿,有著種種神異之處,能令死人複活,也能令生者長壽……”又人說道。
其他人的眼睛,立刻就猛然鼓脹起來。
能複活?還能長壽?
雖然想想,都覺得有些荒繆。
但偏偏,匈奴人就吃這一套!
特彆是,奢離身邊的,大都是匈奴國內的極端保守派。
他們的特征,便是一切都覺得,匈奴棒棒噠,不需要改變什麼。
祖宗、神明賽高!
單於搞改革是在亂彈琴!
這些人雖然不傻,但卻很刻板、迷信和頑固。
如今,聽到彆人談論著那個傳說中的老薩滿,又想起了自己好像似乎也聽說過類似的傳說?
於是,大家齊刷刷的看向奢離,紛紛道:“屠奢!還請屠奢請老薩滿來與我等一見……”
若那位老薩滿,果然很有能力,確實有著偉力。
那麼,為什麼不試一試呢?
奢離看著,終於露出了笑容。
他昂起頭來,道:“老薩滿,何等人物?哪裡是一般人想見就能見的?”
“本王為了請他下山,可是足足在聖山之巔的洞府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感動老薩滿!”
眾人聽著,互相看了看,都有些疑慮。
就聽著奢離道:“當然,諸位貴人皆是我大匈奴的貴種,若本王前去勸說,老薩滿或許願意見一見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