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天山,白雪皚皚。
山川之下,牛羊成群,穹廬連綿。
象征著孿鞮氏的龍旗,在風中獵獵生風。
是的,和漢一樣,匈奴人同樣崇拜和信仰龍。
特彆是王族孿鞮氏,便是以龍為圖騰。
其曆代先祖埋骨之所,更是號稱‘龍城’。
隻不過,漢人主要是以應龍為圖騰。
而匈奴人信奉的龍,則加入了許多原始薩滿教的信仰符號。
與漢的應龍相比要怪異些,也更細長。
站在龍旗大纛下,狐鹿姑凝神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到,他的長子左賢王壺衍鞮走了過來,他才回過神來,問道:“壺衍鞮,可是有事?”
壺衍鞮看上去大約二十餘歲的樣子,大約七尺左右,留著匈奴人傳統的髡頭小辮發,給人以一種凶狠的印象。
“父單於!”壺衍鞮微微躬身致意,然後才說道:“斥候報告,漢朝的居延兵團,有所異動!”
“至少發現了三支從邊牆後調來的騎步兵的旗幟!”
狐鹿姑聞言,立刻嚴肅起來,問道:“果真?”
“果真!”壺衍鞮左手撫胸,行禮道:“甌脫王,已經確認了情報!”
漢與匈奴,在居延地區,對峙了二三十年。
彼此,對對方,都有著足夠關注!
彼此之間,互相收買胡商,充作間諜,探聽情報,更是基本操作!
不誇張的說,居延那邊就算李廣利打了個噴嚏,單於庭也會隨即得到消息。
何況是這種大規模的軍事調動?
“李廣利想乾什麼?”狐鹿姑皺著眉頭,不是很理解的踱著腳步。
居延漢軍,忽然增兵,這對他來說,絕不是什麼好消息!
因為隻要打開地圖看看就知道了,漢軍隻要從居延出發,翻過浚稽山,就能進入匈奴最敏感的私渠比鞮海(今邦查乾湖),這裡是浚稽山與金山相連的一個湖穀盆地,更是匈奴最重要的戰略要地!
因為,此地是前往餘吾水的最佳通道。
更是控扼著東西浚稽山與金山之間的關鍵通道。
沿著私渠比鞮海向西,就將進入匈河流域,而越過匈河,前方就是餘吾水!
上一次的餘吾水會戰,就是李廣利兵團忽然從居延翻越浚稽山,占領私渠比鞮海後,迅速進軍匈河流域引發的。
上上次,漢大將軍、長平侯衛青在漠北決戰時,也是沿著這條通道,打通了前往燕然山的道路。
故而,對匈奴來說,居延就是他們的最大的威脅!
如今,李廣利忽然一改之前的‘看戲’狀態,從邊牆之後,調集兵馬,入駐居延。
這令狐鹿姑不得不警惕!
因為,一旦居延兵力超過三萬的臨界線,就意味著漢軍肯定要發起新一輪的進攻了!
不然,集中這麼多兵力去居延,居延的屯田將難以負擔!
“兒臣聽說,好像是漢朝國內有變……”壺衍鞮低頭答道:“有些不好的消息,在居延和河西等地傳播……”
“嗯?”狐鹿姑問道:“難道是漢朝的老皇帝病了?”
“或者,漢朝的那個太子又出事了?”
“若是這樣,那就太好了!”狐鹿姑美滋滋的說道。
他這一生,最大的願望,便是熬死漢朝的那個老皇帝!
在狐鹿姑了解的情況來看,目前漢朝之所以堅持戰爭,全賴那個老皇帝的固執!
是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將大量軍費、軍糧撥給李廣利。
也是他,不斷督促和催促著漢朝軍隊進攻!
更是他,從一開始,就堅持投入巨資,興建邊牆!
三十年來,漢朝人把長城,從河朔一直修到了居延!
而且,其長城(邊牆)的構築策略是——打到哪,修到哪!
這三十年來,漢朝人先是修複了河套秦塞,然後又把酒泉、武威圍了起來。
接著,就是居延、輪台!
除了邊牆,一個個障塞、烽燧,也不斷出現。
依托著這強大的防禦係統,漢朝軍隊,始終抓緊了那根捆在匈奴脖子上的繩索,並不斷用力勒緊!
除了這些事情,那個老皇帝還不厭其煩的,將其國內罪犯、奴婢與刑徒,送去居延、武威。
短短三十年,就改變了河套、河西的人口結構。
漢人數量,從零發展到了目前的百萬之眾!
深深的硬造了一塊穩固的新疆土!
現在,匈奴人若再去河朔、河西,恐怕沒有人會再認得,這些過去的牧場與草原了。
因為如今,這些地方,粟麥連綿,禾黍油油。
像居延,就乾脆從一個純牧場,變成了今天的農耕之地。
更誇張的情況,出現在輪台!
漢朝人花了十幾年時間,硬生生的在從未有人耕作過的輪台,開墾出了粟麥之田十幾萬畝!
這操作,秀的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瞠目結舌!
但這些事情,每一個的投資,都是無比巨大的。
狐鹿姑問過很多人,包括李陵、衛律等漢朝降臣。
所以他知道,漢為了維持在邊境的積極進攻與屯田改造。
每年國家財政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資金,都砸了進去!
僅僅是朔方、酒泉的開發,就在二十年裡,花了差不多一百億錢!
也就隻有漢朝那個固執的老皇帝,才舍得如此重資持續投入!
換了其他人,狐鹿姑覺得,大約早就放棄了。
所以,他才要將自己的人生目標設定為熬死那個老皇帝!
熬死了他,匈奴才有希望和未來!
壺衍鞮卻是低著頭,道:“父單於,兒臣打探到的消息,有些不好……”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河西和居延,都有傳說,丁零王在漠南吃了敗仗,呼揭人被漢朝騎兵消滅了……”
“漢海西候李廣利,因此增兵居延,要與那個剛剛打了勝仗的漢侍中爭鋒!”
狐鹿姑聽著,卻是滿臉的不可思議。
“呼揭騎兵被漢朝騎兵消滅在漠南?”他搖著頭:“這怎麼可能!”
“我前不久才得到消息,姑衍王虛衍鞮帶著姑衍萬騎去增援丁零王了,算算時間,姑衍王早就和丁零王會師了才對!”
“這樣算上呼揭、丁零王帶去的兵馬以及姑衍萬騎,丁零王擁有差不多一萬三千多兵馬,區區一個侍中使者,如何吃的下?”
這個事情,狐鹿姑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相信的。
衛律,那是匈奴最好的指揮官和統帥之一了。
無論是軍事素養還是格局眼光,都僅次於一直有些矯情,不肯直接幫助匈奴的堅昆王李陵。
以衛律的水平,狐鹿姑不相信,一個漢朝的小年輕,就能對付的了!
除非……
他握緊拳頭,咬緊了牙關,道:“難道是漢朝老皇帝,將他的羽林、射聲、虎賁三校尉派出去了?”
羽林、射聲、虎賁三校尉,是漢朝皇帝身邊最精銳的禁衛軍,更是承擔著拱衛長安與社稷神廟職責的皇室直屬部隊。
其名聲在匈奴,也是響當當的!
隻是想到這裡,狐鹿姑就感覺脖子涼梭梭的,心中更是警鐘大響!
倘若漢朝的羽林、射聲、虎賁三校尉,果然出現在漠南,那麼,衛律就肯定危險了!
他們完全有能力,在漠南張開大網,給衛律迎頭痛擊,然後……
“聖山……龍城……”狐鹿姑想到這裡,就再也坐不住了。
二十七年前,聖山為漢朝的那個男人玷汙。
如今,若聖山再落入漢朝手裡,為其勒石封禪。
匈奴帝國的麵子,就要被人再次踩在腳下,肆意的摩擦了!
國內的四大氏族與孿鞮氏的貴族們,恐怕也都會按捺不住。
說不定,會有人直接倒戈先賢憚!
然後再現數十年前,尹稚斜單於逆襲之事!
一念及此,狐鹿姑就立刻吩咐道:“壺衍鞮,你馬上派人回趙信城,命令趙信城守軍加強防禦!”
“再以我的名義,曉瑜漠北諸部,將婦孺、牲畜,全部轉移至金山以西、匈河以北、燕然山以南的區域!”
他可不想,讓漢朝人再次獲得一個以戰養戰的機會!
三十年前的那個男人,就靠著這一招,讓彼時橫跨數萬裡的匈奴帝國,在數年內就轟然倒塌,以至於如今隻能龜縮漠北,依靠著西域吸血,勉強度日。
國力、人丁、牲畜,更是遭遇了斷崖式下跌!
“您的意誌!”壺衍鞮撫胸再拜,領命而去。
而狐鹿姑則想了想後,對身邊的人吩咐:“馬上去請堅昆王來此!”
“再去將各部大王,也都請來!”
“遵命!”左右立刻領命而去。
狐鹿姑則看向西方。
他知道,無論甌脫王打探的情報,是真是假。
呼揭敗亡的事情,是否是謠言?
先賢憚,他都必須立刻解決了!
不惜代價的解決!
因為,再拖下去,若衛律真的敗退了,漠北警訊一到,他這十幾萬的大軍,馬上就要人心惶惶。
屆時,若先賢憚再派人來散播些謠言,蠱惑軍心。
他這個單於,恐怕就要當到頭了!
所以,攘外必先安內!
哪怕吃虧,縱然付出大代價。
為了自己的地位和子孫權力,他也必須儘快解決先賢憚!
也隻有解決了先賢憚,才有餘力,可以從容應對漠北或者居延的漢軍。
……………………………………
居延城中。
氣氛,卻又有些詭異。
隨著大批兵馬入駐,來自酒泉、張掖等郡的軍事貴族們,也隨之而來。
這些將官們,聚集在一起,每天除了喝酒,當然就是議論最近以邸報方式,轟傳天下的兩個大事!
第一個,就是漠南大捷!
一戰而全殲一個匈奴萬騎本部,斬其王頭,繳獲其大纛!
這在漢家,已經是十幾年未有的完勝了!
海西候帶兵打仗是厲害,也很講義氣。
但……
就是不能取勝啊!
從大宛戰爭後,天山會戰、餘吾水會戰、輪台會戰。
漢匈大小合戰十幾次,卻總是先勝後敗。
搞得很多人的爵位與將位,遲遲不能晉升。
大批的校尉、都尉,十年就是校尉、都尉了。
但現在還是校尉、都尉。
從前,漢家也就海西候這麼一個地位夠高、與天子關係夠近的權貴,可以打仗,能打仗。所以呢,河西將門與隴右、關隴貴族們,自然隻能支持他。
但現在……
所有人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審視著那位在漠南冉冉升起的新貴。
而另一個通過邸報,傳來的消息,更是讓這些原本隻打算觀望觀望的將官們心癢難耐了。
邸報上說:上帝嘉祥,新豐嘉禾出,畝產麥七石,天子大喜之,一日三詔,賞賜太孫、侍中張子重等有功之臣。
短短的十餘字,卻透露出了無儘的細節與詳情。
旁的不說,就是那畝產七石,就是一個核彈!
更不提,一日三詔這種破格和罕見的情況。
上一次,享受這種待遇的人,可是叫長平侯衛青、冠軍侯霍去病!
而兩條消息加在一起,居延內外,河西上下,都是人心思動。
甚至已經有人在私底下說:“海西候貳師將軍,勞苦功高,為漢守邊十餘年,或該回轉長安,以太尉或車騎將軍榮退之……”
當然了,大部分的人,目前都還在觀望,也不敢直接表達出來,隻敢私底下悄悄議論。
但這對李廣利來說,無疑是一個非常非常危險的信號!
這意味著,天下又出現了一個可以與他直接競爭,並且對他的地位和權力,構成嚴重衝擊的新人。
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李廣利知道,威脅程度將不斷加深。
若他坐視不理,最終的結果,他一定是和當初名震天下的程不識、韓安國、李廣等人一般,成為新的大將的背景板,成為時代的悲劇。
而他本人,卻沒有程不識、韓安國、李廣的名聲與聲望。
故而,一旦他倒下去。
晚景恐怕,不會那麼好看。
矗立在窗前,李廣利回憶起去年回京時見到的那個年輕人。
他微微一笑,道:“原以為,你還需要數年甚至十年,才有可能成長起來……”
“想不到,汝乃是潛龍啊!”
“可本候,壯誌未酬!可不想就這麼退場!”
上次,衛青霍去病崛起。
五年內,就將從前天下知名的一切大將、名將,變得黯然失色,黯淡無光!
特彆是霍去病,簡直就是名將粉碎機——他連長平侯衛青的光芒都徹底掩蓋!
李廣利,自然不願自己成為背景板。
特彆是,他目前被天下嘲笑。
所以……
李廣利低下頭,看著自己麵前擺著的棋盤,然後輕輕將一顆棋子,放入其中,輕聲道:“本候,必將先天下證明,吾亦英雄豪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