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三節 神棍之災(1 / 1)

一彆多日,長信宮卻還是老樣子。

唯一不同的,大約就是椒房殿前,跪了一個人。

張越從車簾向外,看的仔細,就是衛伉。

這位長平烈候衛青的嫡子,如今頗為狼狽,身上都已經被雨水淋濕,跪在地上的身體,一直在抖索。

張越見著,搖了搖頭,感慨萬千。

想當年,漢大將軍長平侯衛青何等英雄?

其後兩千年,每臨危急,就會有人思念這位蓋世英雄,期盼有少年能承衛青之誌,踏馬而來,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輕聲念著這課本上的詩句,張越輕輕閉上眼簾。

很多人都以為老子英雄兒好漢。

但事實卻通常是,老子英雄兒混蛋。

無論是前世今生,張越都已經見過無數紈絝子敗壞其父一生英名的事跡。

所以,鼓吹血統和血脈的,不是腦子壞了,就是良心壞了。

內心這樣想著,張越乘坐的宮車就已經駛過椒房殿的前殿大門,進入花園,在正殿前的回廊停下來。

“侍中,請下車……”淳於養的聲音,在車外傳來。

張越於是提起驃姚劍,緩步走下宮車。

“侍中請……”淳於養恭身彎腰,數十名侍女宦官,在兩側列隊恭迎。

張越見著,回了一禮,道:“有勞大長秋……”

內心卻知,恐怕衛皇後已經等得非常急迫了。

……………………………………

時間向前回撥半個時辰。

建章宮溫室殿前,執金吾王莽踩著歡快的步點,春風得意的步入了大漢太子的寢宮。

“陛下何在?”王莽問著前來迎接他的趙充國。

“陛下在堪輿室之中,觀摩新建的沙盤……”趙充國低頭答道:“丞相與光祿勳,侍君同觀……”

“哦……”王莽點點頭,不是特彆在意,道:“請趙侍中通傳一聲,便說臣執金吾有要事奏報!”

“請明公稍候……”趙充國拱手道:“下官這就去通傳……”

王莽點點頭,道:“勞煩侍中了……”

便站在前殿的門口,好整以暇的欣賞起了殿外的景色。

片刻後,趙充國就再次出現在王莽麵前,低頭道:“執金吾,陛下有請!”

“請侍中引路……”王莽拱手道。

便在趙充國的引領下,進入溫室殿中的堪輿室。

如今,整個建章宮的所有堪輿室,都已經被擴大了數倍的規模。

這主要是因為沙盤技術的發展導致的,自從去年沙盤第一次被用於模擬戰爭,推演敵我態勢後,漢室朝堂立刻就喜歡上了這種簡單、有效但科學的技術。

不止構造了史書上的多場經典戰役的沙盤,來作為君臣閒暇遊戲之作。

更將當代漢軍麵臨的許多難點地區,也製作成沙盤,用於模擬推演。

此時,溫室殿堪輿室中,就擺著一個全新的沙盤——剛剛從少府被製作出來的浚稽山沙盤。

王莽進來之時,天子正在與丞相劉屈氂討論著當初的餘吾水會戰。

“貳師將軍,膽子還是不夠大啊!”

“若當初,其遣一偏師,繞過餘吾水,從其側翼突襲匈奴輜重婦孺所聚集的餘吾水北岸,何至為匈奴鉗製至今?”

劉屈氂聽著,隻能是低頭不語。

反倒是光祿勳韓說,很活躍,一直在旁邊捧哏:“聖明無過陛下,使當初貳師能察至此,今日浚稽山,已為漢所有了!”

王莽聽著,翻了個白眼。

九卿同僚中,王莽最不喜歡的就是韓說了。

於是,王莽故意走上前去,打斷了韓說要繼續吹捧和拍馬的節奏,拜道:“執金吾臣莽,恭問陛下安!”

“執金吾來了?”天子回過身來,對王莽招手道:“卿且上前來……”

“諾!”王莽於是起身,走到天子麵前,再拜道:“陛下,臣請獨對!”

一旁的劉屈氂與韓說聞言,立刻就緊張起來。

王莽請求獨對?

這意思不就是要甩開他們兩個?

換而言之,執金吾會不會從公孫卿嘴裡撬出些什麼東西來了?

若隻是公孫卿知道的那些事情,倒也無妨。

怕就怕那公孫卿亂咬!

因為他們知道,以公孫卿的節草,是能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情的!

天子聽著,卻是掃了一眼劉屈氂和韓說的神色,然後提著綬帶,嗬嗬的笑著:“丞相、光祿勳,都非外人,執金吾有事直說無妨!”

劉屈氂和韓說聞言,臉色終於放鬆了下來。

但嘴上,卻都是紛紛道:“既然執金吾有要事,臣等不便叨擾……”

隻是,卻怎麼都不肯說‘臣等告退’這四個字。

天子見此情形,心中已是猶如明鏡一般,劉屈氂與韓說,肯定和那公孫卿有牽扯。

這一點都不意外。

反倒是劉屈氂和韓說,沒有和那公孫卿牽扯在一起,才叫奇怪!

微微想了想,天子就道:“執金吾直接稟報吧!”

王莽聽著,立刻就秒懂了天子的意思。

不要提公孫卿與劉屈氂、韓說之間的事情。

於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腹稿,王莽就恭身拜道:“諾!臣謹奉詔……”

然後就開始了彙報這兩天的審訊結果:“啟奏陛下,微臣奉詔,徹查‘陰謀暗害侍中張子重’一案,查得候神使者公孫卿,暗中與他人串聯,搜集毒物,意圖於張子重茶水之中下毒,於是臣立刻行動,緝捕公孫卿闔府,今以查得,事實確實如此!”

“候神使者公孫卿及方士袁官、術士楊度等,因嫉恨侍中張子重,能獻養生之術,為陛下所愛,常有怨懟、不滿、詆毀……”

聽到這裡,天子就變得怒不可遏。

雖然同行是冤家。

但對天子來說,這卻等同於捋了他的虎須,碰了他的逆鱗!

公孫卿和天下的方士術士們,告訴他‘不死藥可得,河決可塞,黃金可以煉成’,然後就各種出謀獻策。

什麼有神仙出現啊,什麼仙人腳印啊,什麼安期生之徒,河上公之子弟……

然後又是獻上種種煉丹術,玩起了各種組合修仙法。

忽悠著他又是封禪泰山,又是改元元封,更建起柏梁台,修了神仙台。

還讓他每天眼巴巴的等著人送晨露、玉屑服用(這個主意是公孫卿出的),結果呢?

彆說長生不死,返老還童了。

連益壽延年的效果,都沒有!

反而讓他身體與精神越加衰弱,在沒有遇到張子重之前,他常常半夜做噩夢,每天疲憊不堪,性情也開始越發急躁。

這令他恐懼、懷疑。

直至張子重出現,這位神君指引而來的年輕人。

從不和他說有什麼長生之術,不死之藥,也不吹什麼神仙、仙人。

隻是教他養生、鍛煉,作息規律。

不過半年,身體就全麵好轉。

也不做噩夢,也沒有那麼疲憊了。

一覺睡到天明,醒來後打上一圈太極,頓時神清氣爽,再吃一盅粗糧粥,就可以開始一天工作。

後來,更是揭穿了公孫卿的謊言。

晨露、玉屑吞服,非但不能長生久視,反而可能讓蠱蟲入體,有害健康!

天子當時的心情是……

mmp!

朕吃了二十年晨露玉屑了……

也是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見方士術士,建章宮的神仙台都不去了。

結果,非但沒有影響,反而身體貌似又好轉了一些。

這就……

而現在,這些方士術士,竟敢因為此事,而欲暗害張子重!?

自己業務水平不行,就要殺掉專業人士?

若不是他近來養氣功夫有所增強,恐怕當場就要暴走了。

勉強壓抑著內心的怒火,就聽著王莽繼續報告。

“又聞陛下欲立太孫,乃與外戚衛伉、長青君王歡、新平君鄭會等暗謀,乃搜羅毒藥、收買刺客,欲刺侍中張子重……”

王莽說著,就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呈遞天子:“此乃公孫卿及其子公孫安等供詞,臣已確認無誤,確為事實!”

天子接過那小冊子,隻翻了幾頁,就忍不住罵道:“賊子!安敢欺朕至斯!”

小冊子上,記錄了公孫卿和他的兒子們的供詞。

有些內容,真的是不堪入目。

尤其是涉及方術的內容,讓天子看的隻想殺人。

因為……

公孫卿招供,他從前獻的方術,全是自己編的……

是自己編的……

自己編的……

編的……

更緊要的是,公孫卿承認,其他方士的方術,也多半是編的……

“執金吾!”天子咬緊牙關,對王莽道:“卿去將長安城中,舊年有獻方術而得賞之人,儘數賜死!”

本來,依他的脾氣,這些渣渣,全部都應該淩遲處死,五馬分屍。

然而……

若是這樣做的話,就會告訴天下人——當今天子,曾被人騙,而且一騙就是數十年。

如此一來,大漢天子永遠正確的皮就披不下去了。

更可能會令人民知道,其實天子也會犯錯,也是凡夫俗子!

所以,他隻能忍,隻能用一個另類的方式來出這口氣。

這就好比,當初文成騙局被揭穿後,他下令毒殺文成,然後扭頭告訴彆人:文成是吃馬肝死的……

事實證明,皇帝的新衣其實不是童話,而是現實。

它將出現在現在過去未來,任何一個有統治者的時代。

而且,無論是明君還是昏君,都會做這樣的事情。

概因,統治者是自私的。

王莽聽著,歡喜不已的恭身受命:“臣謹奉詔!”

長安城的方士術士們,他早就想要清洗了。

隻是奈何天子不許,他也無奈。

如今,有了天子許可……

王莽嘴角溢出一絲殘忍的笑容。

他欲借此機會徹底清洗,所有神棍、方士、術士。

甚至將打擊麵擴大到全國!

這是法家官員的本能,從商君開始,鏟除神棍,就是銘刻入法家基因深處的本能!

先賢西門豹,更是身體力行,告訴了所有法家官員,鏟除神棍,禁毀淫祀,是富國強兵的先決條件!

“至於公孫卿……”天子卻是冷笑著:“暫且留他狗命……”

“其所招認的貴族、官員,隻要涉及其中,概勿放過,儘係之!”

這可不僅僅是為了張子重出氣,更是為了暴卒的冠軍哀候複仇!

到現在,天子已經深信不疑。

當初霍膻暴卒,一定是有人暗害!

他抓不到凶手,找不到證據,就隻好拿這些撞上槍口的家夥撒氣了。

反正,在天子看來,都是一丘之貉,說不定其中就有當初的參與者。

…………………………………………

椒房殿前,張越忽然回身,看向殿門方向。

發現衛伉依然跪在門口,才笑了一聲,跟上淳於養,進入椒房殿內。

“我卻是小人之心了……”張越心中搖搖頭,略感愧疚。

不過,多年的公務員生涯告訴他。

政壇上,一定要不憚以最大惡意去揣測他人。

這不是為了害人,隻是為了保護自己。

如今看來,衛皇後還是誠意十足的。

至少,肯真的懲處衛伉——雖然這其實沒有卵用,隻是一個姿態。

但最起碼,說明了衛皇後沒有把他當傻子。

跟著淳於養,走進椒房殿內。

張越的鼻子,聞到了殿中似乎有些異香。

仿佛是混合著花椒、胡椒、茱萸一類的香料燃燒的味道。

這是西元前最有效的驅蚊、滅蟲辦法。

隻是略顯奢侈,相當於後世的土豪們,拿百元麵額的美鈔點煙。

這個細節告訴張越一個事實,當朝衛皇後,與當今天子一般,皆是那種不在乎金錢的主。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重要細節,將來或許能起到關鍵作用!

心裡麵這樣想著,前方的淳於養就道:“侍中公,皇後在內殿休息,還請侍中在此稍候片刻……”

張越點點頭,拱手道:“無妨,臣可以在此靜候皇後……”

衛皇後詔他來此的借口,是宣講《道德經》。

自然,多少要做個樣子,起碼得做些鋪墊。

而且就像張越來之前,要端端架子一樣,皇後當然也要有排場。

總不能說,臣子來了,當皇後的就火急火燎的。

那傳出去,也不好聽。

政治人物就是這樣,越急越會鎮定。

不會輕易讓人看穿底牌,也不會輕易叫人拿住。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