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握著手裡的那張薄薄的所謂‘侍中紙’,一坐就是大半個時辰。
他不敢看,甚至不敢去想信裡的內容。
背棄祖宗宗廟,本就已經是大罪。
被發左袵,更是必將讓祖先蒙羞,家門受辱。
餘吾水會戰後,李陵曾在單於庭見過十幾個被俘的隴右子弟。
甚至,其中還有著熟人——是他家鄉成紀的子弟。
結果,這些人,見到他就破口大罵。
那位成紀的鄉黨,更是高聲罵道:“李少卿!汝父汝祖,因汝之故,為成紀之恥也!”
李陵聽著掩麵而走,不能對一詞。
妻子聽說後,打算將這些戰俘殺了。
李陵卻阻止了妻子的做法,命人將他們送到了漢匈邊境,放歸漢朝。
但……
他又是矛盾的。
在匈奴六年多,兩千多天,為匈奴人出謀劃策,製定法令,改革軍事組織,傳授匈奴貴族文書、兵法。
甚至領兵向西,征服了金山一帶的蠻族。
除了沒有領兵與漢作戰外,幾乎所有匈奴貴族應儘的義務和責任,他都儘到了。
所以,其實連李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些什麼?
老友衛律勸過他無數次。
兩代單於,也和他談過很多很多次。
妻子,雖然沒有和他說過,但李陵也知道,妻子的態度。
但……
怎麼能忘記父祖的教訓?如何敢忘記老母的教誨?又怎麼敢真的舍棄曾經背負的東西和那麼多人的寄托的希望呢?
背祖棄宗,可不是換一下服裝,改變一下發型,就能辦到的。
便是衛律,不也做著有朝一日,漢匈真正議和,魂歸桑梓的美夢嗎?
所以,在猶豫和遲疑了大半個時辰後,李陵終於將手裡的信函,拿到了眼前,攤開來,看了起來。
信上的字不多,幾百字而已。
也沒有講什麼特彆的事情,更遑論勸他歸漢了。
但是……
放下信函,李陵站起身來,望向外界,輕聲說道:“蘇子卿啊蘇子卿……君比我幸運多了!”
也不知是遺憾,還是憤怒,李陵輕聲罵道:“公孫敖!公孫敖!若非汝,吾豈會淪落至斯!”
對長安天子,李陵沒有太大的恨意。
甚至還有些愧疚。
受君重托,卻戰敗而降,本就該死。
隻是,宗族被誅,讓他沒有辦法,也沒臉麵再回漢朝了。
他真正恨的,是公孫敖!
恨不得食其肉,錘其骨,拔其筋!
因為,他李陵本不必有今日之辱,宗族也不必受誅!
這麼多年了,李陵自然早已經調查清楚,自己宗族被誅的前因後果。
當初,他兵敗浚稽山,被俘匈奴後,長安得報,天子雖然憤怒,但也沒有立刻降罪,而是派人慰問和賞賜了他的母親和妻子。
真正讓這一切事情變得無法收拾的人是公孫敖!
那個帶兵不行,濫竽充數的因紆將軍!
天漢三年,天子得知了他被俘的事情,派遣公孫敖率領兩萬騎兵,進入匈奴腹地,打算將他接應回國。
但是!
公孫敖那個混賬,帶著兵馬,在浚稽山外圍的溜了一圈,甚至連弓盧水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就跑回去了。
跑回以後還不要緊,關鍵是他報告長安——李陵在匈奴為單於訓練軍隊!
可憐自己宗族百餘口,可憐老母何辜?
可憐幼子何辜?
因一小人之私,全部葬送了。
想到這裡,李陵就鑽心般的疼。
若有可能,他願意用一切來換一個手刃仇敵的機會!
可惜,已然做不到了。
去年,公孫敖涉巫蠱,被長安天子族誅。
想著自己的悲劇,李陵拿著手裡的薄薄白紙,忽然放聲大笑。
為老友的幸運和堅持而開懷。
也為自己的悲慘命運和曲折人生而笑。
蘇子卿,可以回家了!
任立政的這封來信,隻說明了一個事情——漢朝也有意和匈奴議和,至少是暫時弭兵。
而作為誠意,蘇子卿以及與蘇子卿一起被扣留的十幾人,都將會被放歸漢朝。
當然,此事不會立刻執行。
起碼,還要有幾次書信往來,以便漢匈雙方都確認了對方確實不想現在開戰,才能真正的落到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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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趙信城中另一側,於靬王的穹廬之外。
趙遷在兩個匈奴武士的陪同下,走近前去,在帳外恭身拜道:“屠奢,奴婢趙遷來了!”
“哦……”帳中傳來了一個年輕的男子的聲音,隨後,穹廬就被掀開,從中走出了一個年級大約二十四五歲,身材纖細的男子。
他身穿著由狐裘製成的厚厚冬衣,但,樣式卻不似其他匈奴貴族的常服,而是寬袍長袖。
手裡拿著一卷竹簡,臉上白白淨淨,沒有任何刀疤,更沒有在鼻子上戴什麼銅環。
而其頭上戴著的,也不是匈奴人傳統的氈帽。
而是一頂在漢朝士大夫中,普遍能見到的進賢冠。
錯非他身材低矮,臉型圓粗,不然,趙遷都要懷疑,自己眼前的根本不是什麼匈奴單於的弟弟,而是漢朝的士大夫了。
但,見到這位於靬王的裝扮,所有人,包括那些匈奴武士都沒有任何意見。
因為,現在的匈奴王族,大半都有著cos漢朝士大夫貴族的風潮。
這位於靬王隻是入戲程度更深一些而已。
今天的孿鞮氏,早就不是數十年前,堅持引弓之民傳統,喜歡在鼻子和耳朵上戴滿銅環,愛把頭發梳成一條條小辮子,最愛策馬馳騁,遊獵草原,以弓馬論英雄的孿鞮氏了。
從烏維單於時代開始,孿鞮氏內部就漸漸的開始習讀漢朝詩書,學習漢朝兵法,使用漢朝文字。
到兒單於和且鞮侯單於統治期間,這一情況變得更加嚴重。
當今單於狐鹿姑,也有時候會私底下穿上漢朝的服飾和冠帽,學著長安的漢朝貴族的樣子和自己的兄弟嬉戲。
這樣做的好處,當然是很顯然的。
首先就是,孿鞮氏王族的政治智商和手腕,提高了不止一星半點。
匈奴人,也第一次學會了使用‘廟算’,在戰爭之前,製定計劃,部署對策。
而非像過去一樣,看到漢軍,不管不顧,先打了再說,打不過就跑。
現在的匈奴,已經知道,該怎麼打,如何打?
天山戰役、餘吾水會戰,就是成果!
但在匈奴,隻有孿鞮氏被允許可以這麼做。
其他人都不可以!
“趙甌脫不在浚稽山為單於監視居延澤,來趙信城所為何事?”於靬王看著趙遷,輕聲問著。
對他這一係來說,趙遷算是外人了。
因為,趙遷的主子是已經死了,且沒有後代的兒單於。
匈奴的傳統,主人死後無後,奴婢都應該殉葬,跟隨主人而去。
隻是這趙遷卻因為年少,而被免於陪葬。
但在王族眼中,其實和死人沒有什麼區彆。
彆看孿鞮氏的王族,如今都讀了詩書,學了春秋,也能之乎者也,與漢使交流。
但是……
孿鞮氏王族眼裡,配與他們這樣交流的,隻有從漢朝來的漢使或者是投降的貴族。
其他人,哪怕是四大氏族的高層,也隻是奴婢而已。
對這些奴婢的看法,孿鞮氏和過去沒有區彆。
“小人乃是來向屠奢報告邊境之事的!”趙遷上前拜道:“小人聽說,烏孫有使團入漢長安了!”
“哦……”於靬王聞言,嘴角抽搐了起來。
烏孫!
烏孫!?
但表麵上,他卻依然雲淡風輕,道:“這有什麼?烏孫人又不是第一次去漢長安了!”
讀了十幾年的漢朝書籍,孿鞮氏的王族們,總算擁有了國際視野,也明白了漢朝的戰略意圖——拉攏烏孫。
既然知道了敵人的想法,匈奴人自然也不會蠢到去激化矛盾,將烏孫人逼到漢朝人那邊去。
對烏孫的事情,自然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隻要烏孫不徹底倒向漢朝的話,那麼,漢烏來往,也就隨他們去了。
當然,每一個孿鞮氏的子孫,都知道,有朝一日,若漢朝的壓力減輕了,那他們一定要將擊破烏孫,作為第一要務。
菊花後麵有個二五仔,時刻想著丟肥皂。
是個人都會這樣選擇的。
“但是……”趙遷深吸了一口氣,道:“小人聽說,此次的烏孫使團正使是烏孫小昆莫!”
於靬王聞言,終於跳了起來,他嚴肅的看向趙遷,問道:“你確定?”
“小人豈敢欺瞞屠奢?”趙遷連忙拜道:“等到開春,屠奢派人去烏孫,問一問右夫人不就知道了?”
於靬王神色不定,來回在帳外踱了幾步後,然後看向趙遷,從懷中取出一件骨笛,交給他,囑托道:“趙甌脫既能在如今,抵達趙信城,想必也能去天山!”
“甌脫速帶此物,去天山北麓的單於大帳,麵稟單於和丁零王此事!”
烏孫小昆莫,倘若真的去了漢朝。
那……
這對匈奴來說,可不是好什麼事情!
匈奴必須立刻、果斷、嚴肅的向烏孫施壓,讓烏孫人給一個交代。
不然……
哪怕是和先賢憚媾和,也要集中力量,滅亡烏孫!
匈奴,決不能容忍一個徹底親漢的烏孫王國存在!
趙遷接過那骨笛,卻是狂喜不已,他知道,自己離自己的目標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