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元年,冬十月甲子(初一)。
未央宮北闕城樓下,此時,三更剛過,天色依然一片漆黑。
蒼穹之上,滿天繁星,依然在閃爍著,西元前的星空,美的讓人心醉。
“夜如何其?夜未央!”城樓上,數十名謁者,輕聲用著古老的雅語吟誦著:“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懸掛在城樓上和整個宮闕之中的風鈴,在這一刹那,被人為的搖動。
悅耳的鈴聲,和著悠揚婉轉的吟誦,響徹在這天地間。
張越站在城樓下,抬頭看向那被籠罩在夜色中的宮闕城樓。
然後,他就見到了整個城樓,逐一的明亮起來。
一個又一個巨大的被安置在城樓上的篝火盆被相繼點燃,衝天的火光甚至映得城樓下,也是一片光明,恍如白晝。
這是一種古老的儀式,至少有數百年曆史了。
宗周的全盛時期,那個召公和周公還在世的時代。
成王在位的時代!
周成王就是在每年的冬十月甲子,端坐在鎬京的王宮之中,等待著來自天下的諸侯朝覲。
所以,詩有庭燎之歌。
伴隨著未央宮的火光,北闕厚重的城門,也被人緩緩推開。
然後,張越就提起劍,跟著宗正卿劉屈氂、執金吾王莽、大鴻臚戴仁和太常卿商丘成、光祿勳韓說、大司農桑弘羊,緩緩步入這北闕城樓。
他身後,跟著上官桀、趙充國。
從這也能看出目前長安城裡的政治排序。
權力的第一梯隊,是劉屈氂、王莽、戴仁、商丘成、韓說、桑弘羊這樣的實權九卿。
當然了,還有此時已經在宣室殿前等候的奉車都尉霍光、駙馬都尉金日磾、尚書令張安世、禦史中丞暴勝之等組成的內朝權貴。
而張越,則已經躍居了第二梯隊。
而且是第二梯隊的領頭羊,甚至已經擁有了進軍第一梯隊的能力。
便是上官桀這樣的,馬上就要被拜為太仆的準九卿,也要在他之後,才能進入北闕城樓。
至於守少府公孫遺、水衡都尉蔡茂、守衛尉卿公孫越這樣權力未穩的代理九卿,連第二梯隊都擠不進,隻能在這北闕城樓外麵,再等半個時辰。
與其他兩千石、朝臣以及郡國上計吏,一起等到三更過半,才可以進入未央宮。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製度設計要求,在每歲的大朝議前,給重臣們留下一個私下PY或者說協商某些事情的機會。
這是太宗時代留下來的政策。
彼時,正是賈誼賈長沙風光之際,那時候賈長沙上書太宗皇帝,請求推行‘將相不辱’之製。
所謂將相不辱製度,簡單一點來說,就是天子要給犯罪兩千石們一個體麵結束自己生命的機會。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嘛。
帝國的高階貴族、官員,就算犯罪,也要給他們一個榮譽下台或者不‘受辱’結束其生命的待遇。
當然,相對的,這個製度要求,犯罪官吏,在已經確認犯罪事實的情況下,主動的自動的自殺。
不要給君父和國家造成什麼麻煩。
否則,這個製度就不對其生效。
而既然將相不辱了,天子也要尊重和保留兩千石權貴們的尊嚴和人格了。
那麼自然,朝臣們就當有權,在朝會前對某些重大事情進行協商,統一立場和步伐。
不然,等到了大朝會上,當著天下郡國上計吏和兩千石宗室列侯們的麵。
帝國的三公九卿吵個不可開交,乃至於當麵撕逼、鬥毆。
豈不是太low了?
甚至可能會丟光朝臣們的臉麵!
也正是因此,漢家丞相的權力,空前膨脹!
因為,丞相作為最高文官和最高武官。
他有權力在大朝會前,召集他想召集的任何人,商議朝會內容和步驟。
已故的北平文侯張蒼、故安節候申屠嘉、條候周亞夫、武安侯田蚡,都是借著這個製度來製衡君權。
以上四位,都曾經成功的阻止過當政天子,要實現其某些政策的企圖。
故而,當今天子元光之後,致力於削弱相權。
到現在,這個製度已經差不多成為擺設了。
也不可能有什麼人,再能糾集起足夠的力量,與其意誌對抗了。
因為……
就算北平文侯張蒼和條候周亞夫這樣的強人複生,再任丞相,也不可能在有著內朝和侍中官的牽製下,還能成功的杯葛在位天子的政策。
光是投票,三個侍中官加上禦史中丞、尚書令、奉車都尉和駙馬都尉,就有七票了。
丞相那邊,就算能團結所有九卿,也隻得十票。
十比七看上去有優勢。
但可惜,諸夏民族從來不講什麼民豬投票,少數服從多數。
而是講理,講法度,講人情世故,講天下蒼生。
所以,十比七的意思就是說——此事爭議很大,影響很大,必須由天子本人聖裁,才能得到一個解決。
更何況,在漢季,天子本人的一票,可以當成N個複數的票來計算。
也不可能有人能同時團結所有九卿!九卿們也沒有這麼傻。
所以,在政策的製定上,皇權擁有了全部的主動權。
畢竟,外朝的十票,不可能統一立場。
而內朝的七票,永遠會遵從天子本人的意誌。
故而,從武強候莊青翟時代開始,漢季丞相,一個比一個勢弱。
權力徹底的被君權壟斷。
黃老學派政治家設計出來限製君權和平衡君權的製度,被破壞的麵目全非。
變成了今天的一個有限度的討論和商討朝政、國政的平台。
這也是諸夏政體的奇妙之處了。
看似中央集權,君權神授。
但獨夫民賊,一言堂依然是不可取的。
上到天子,下到庶民,都不會認可一個人就拍板的傻瓜政策。
既集群又民豬,既民豬由集權,不懂的人,雲裡霧裡,根本看不清楚。
不明白中國人到底是怎麼玩的?
但其實,隻要看看《詩經》《春秋》《尚書》就能明白。
悠久的曆史和深厚的文化基礎,使得我們的先民們,早就已經三百六十度,嘗試過所有可以嘗試的製度了。
宗周玩過諸侯分封(其實就是聯邦製度),也搞了一把所謂的共和執政過了一把貴族貴和的癮。
春秋時期的齊晉,都玩過貴族共和,虛君政治。
秦國玩過先軍政治,軍國主義。
楚國玩過聯邦分權製度。
韓國搞過特務政治。
玩來玩去,最終發現,隻有大一統和中央集權,才能比較好的治理天下,解決紛爭。
但考慮到桀紂的教訓和周幽王、周厲王、秦武王這樣的逗逼。
所以,哪怕是現在,漢室政治的高層製度之中,也依然保留了黃老學派秉政時的這個設計。
以方便重臣們在大朝議前,進行有效協商。
跟著前麵的九卿們,一路走過已經被篝火映得宛如白晝的宮廷走廊和回廊。
大約一刻鐘後,張越來到了宣室殿前的平台。
霍光、金日磾、張安世和暴勝之早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
因為,朝會前重臣協商,隻是一個不成文的製度。
是黃老學派秉政時,為了製衡君權而設計的。
所以,並沒有什麼靜室雅居之類的地方。
當時的重臣們,雖然酷炫狂霸拽,但也沒有膽子,做這種極有可能招致猜忌的事情——背著天子和朝臣,三公九卿們在一個小黑屋裡麵私自議論?
是不是想造反啊?
諸夏民族的文化,自古以來也反對私下交易。
講究‘事無不可對人言’,更強調‘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就連法律,都被要求公開,並且必須告知臣民,強調‘不教而誅是為虐’的漢季。
當然,這種協商,也被要求公開、透明。
至少,得讓朝臣和天子放心,這些大臣沒有背著大家夥,謀劃和策劃某些大事件!
“諸公來的可真是早……”霍光領銜著內朝的重臣們,迎上宗正卿劉屈氂領銜的外朝大臣。
倒不是因為劉屈氂地位和權力有多高,而是經過這次大朝議後,假如沒有出現什麼重大變故。
那麼,劉屈氂拜相的事情,就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丞相!
哪怕被削的再慘,那也是丞相,理論上帝國的文官首領,輔佐天下治理天下,平衡陰陽,佐治百姓的絕對重臣!
“霍令君起的不也很早嘛?”劉屈氂提著綬帶,微笑著上前,道:“本官初來乍到,對長安和天下政務,還不熟悉,往後恐怕需要霍令君、金都尉、暴中丞、張令君以及諸位明公多多海涵和照顧……”
“宗正卿言重了!”霍光嗬嗬一笑,就轉身對張安世問道:“張令君,陛下有什麼指示沒有?”
自內朝建立後,尚書台就是作為當今天子的傳聲筒而存在。
特彆是在這樣的短暫協商中,尚書令本人一直作為代表天子發聲和指導群臣們思考和考慮問題的代表。
張安世聞言,對眾人拱手而拜,然後神色肅穆的道:“天子沒有什麼特彆的訓示,隻是命吾轉告諸君,有關青州、徐州和揚州之事,一切以侍中張子重為首!”
眾人聞言,全都回過頭來,看著站在身後,一直不發一言的張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