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節 敲打(2)(1 / 1)

“王明府啊……”張越歎了口氣,輕聲道:“足下怎麼到現在都還不明白呢?”

“春秋曰:人臣無將,將則誅!”

“書曰: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

“一切恩德,儘出於上!”

“足下怎麼可以來求我呢?我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侍中官,侍奉陛下,輔佐長孫,就已經戰戰兢兢了,安敢再望朝野之事?”

王豫聽著,卻是更加惶恐和害怕了。

他趕忙拜道:“下官失言了,下官失言了……”

“隻是……”王豫抬頭,看著張越,諂媚的道:“下官有心想要效忠陛下,為社稷出力,然則,下官長居齊郡,與聖駕相距數千裡,無法如侍中一般日夜得天子雨落恩澤,教化提點,是故難免容易以自己粗鄙的見識,盲目的曲解陛下的聖命,致使陛下的仁德,難以真正澤被齊郡百姓,所以日夜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今日得蒙侍中公不棄,星夜來訪,屈尊降貴,暗中提點,下官感恩戴德,惶恐至極,還請侍中公教我忠君之事!”

“王明府能這樣想,實乃社稷之幸,齊郡百姓士民之幸也!”張越滿意的讚道。

這位王太守,真是官僚之中的佼佼者啊。

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如是而已。

難怪,他能一路以一介布衣,沒有任何背景和身世,就爬到現在這個地位。

真是了不起!

但,他的技能和天賦,卻好像全部點到了察言觀色和見風使舵之上。

這樣的官,其實,不可能對社會和民族有什麼正麵貢獻。

作為穿越者,張越心裡麵真是有些恨鐵不成鋼啊!

沒辦法,在後世,縱然貪官汙吏,也是搞經濟的一把好手!

哪像這個渣渣,貌似就會拍馬溜須和逢迎獻媚。

可悲的是……

貌似這個王豫還是關東郡國兩千石中的佼佼者。

不然,也輪不到他爬到齊郡太守的位置上了。

所以,也就是說,比他還渣的兩千石,起碼還有兩百多個!

簡直是悲劇啊!

張越第一次感到,身心有些疲憊。

麵對這樣的濁世,想要靠一己之力扭轉,近乎是不可能的。

好在,這個時代,有足夠的年輕俊傑和滿懷希望與理想的熱血之士,可以與他並肩作戰。

他還不至於會淪落到清末的魏源、譚嗣同那樣的絕望之境。

也不必會如陳天華一樣,在絕望之中跳海。

如今,雖然天下黑暗,但星星之火,卻已經在燃燒。

曆史上,這把火,燒出了王莽改製這樣的千古大變革。

雖然最終以失敗告終,但至少呐喊出了這個時代的士大夫和希望改變的天下人的心聲。

想到這裡,張越就振作起精神,重新充滿了乾勁。

對於一個民族來說,最可怕的永遠不是失敗和挫折。

最可怕的是麻木和愚昧。

而現在的諸夏民族,最不缺的就是壯懷激烈的年輕人與滿懷熱血的義士。

正所謂,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三千越甲能吞吳!

所以,現在的磨難和現實的黑暗,隻會是暫時的。

未來的中國,必將光明萬丈!

帶著這樣的情緒,張越不動聲色的對王豫道:“隻是,王明府欲要效忠陛下,忠君報國的決心有多大呢?”

“下官早已經抱定必死之心,隻要陛下需要,下官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王豫立刻就拍著胸膛,表起了決心。

“善!”張越輕聲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妨與王明府說幾句真心話!”

“陛下對青州、徐州、揚州的百姓,非常關心!”

“常常對我言:愷悌君子,民之父母,為官者,當以百姓福祉為己任!”

“聖心仁德,寬厚至斯,天下幸甚!”王豫趕忙附和著道:“可恨下官不能明知聖心內誌,幾毀陛下大業!”

“哎……”張越擺擺手道:“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王明府如今幡然醒悟,緊隨陛下,舉善政,行仁政,依然是可以造福齊郡黎庶的!”

“隻是……”張越輕笑著,圖窮匕見:“如今,僅僅青州八郡兩國之地,就有無地百姓幾近兩百萬之眾!”

“僅僅在臨淄城中,就有無產人民數萬戶之眾!”

“陛下憂心忡忡,夜不能寐啊!”

“這……”王豫聽著,戰戰兢兢,隻能趴在地上,連氣都不敢喘。

青州的八郡兩國的問題,作為齊郡太守,他當然是心知肚明的。

實際上,青州的問題症結,就在齊郡,就在臨淄城!

為了滿足天下人民日益增長的刺繡綢緞需求,整個青州,全力以赴的生產著絲帛布匹和其他各種商品。

在很久以前,青州的士大夫官吏貴族就已經發現了。

比起單純的從土地獲得收益,很明顯,經商之利百倍於土地所出。

一畝地,播種種子一鬥,至秋收至多不過能得糧食三石。

所得之利,不過三十倍。

這還沒有扣除耕作花費的勞動力和其他支出。

但若是種桑養蠶抽絲的話,其利潤就高的多了。

同樣的一畝地,若是種植桑樹,以十步一樹的密度來算,一畝地能種桑十二株(關東行小畝,以百二十步為畝),這十二銖桑樹每株每年至少可以采摘四十斤桑葉(漢斤,相當於現在的十公斤左右),十二株桑樹可以得桑葉四百八十斤。

每四百斤桑葉能養蠶一箔,得蠶絲四斤。

每斤絲市價兩百錢,一畝桑田,一歲能產出價值四百餘錢的蠶絲。

這還隻是蠶絲的價格。

但已經遠超了種粟的收入!

若將蠶絲加工為帛,依照金布律的規定,一匹標準的官帛應該長八尺,寬兩尺五寸,重量不得低於二十兩。

換而言之,一匹帛應當重一斤又四兩。

而這樣的一匹帛布,官府平賈標價三百五十錢。

而按照絲價,一匹帛所需的蠶絲原料,不過兩百五十錢。

差價一百錢!

而這隻是官價,沒有哪個傻瓜會真的按照官府規定的平賈價格交易。

事實上,在臨淄城中,商人要買帛,不拿出四百錢以上,根本不要想買的。

而且,這還隻是最初級的帛布價格。

綢緞和刺繡的價值,比帛布要貴兩到十倍!

最好的刺繡,不過巴掌大小,甚至能賣到一千錢!

簡直就是暴利!

在這樣的暴利麵前,齊郡和整個青州,早就瘋掉了。

貴族士大夫官員,紛紛參與。

地痞遊俠無賴,為其爪牙。

子錢商人充當幫凶。

所有人都不遺餘力的,迫使自耕農破產,然後逼迫他們進入城市,從事織造業,或者進入各自的莊園,參與桑麻業!

青州全境的桑麻業,鼎盛到,在現在已經占據了天下超過七成的絲帛布匹供給。

剩下三成裡,有兩成是陳留郡占據的高端產品。

而餘下一成,被其他勢力瓜分。

也是靠著這個,臨淄才能有今天的人口規模。

一百萬人口,蝟集在臨淄城中。

要說不害怕?

那是騙人的!

但,財帛動人心啊!

在臨淄城裡,貴族官吏士大夫和商賈、遊俠地痞無賴、底層人民,形成了一個生態鏈。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隻能自求多福。

本來,其實在三十年前,齊郡的貴族官員們,還沒有這麼沒底線。

那時,他們更熱衷於將農民搞破產,然後兼並他們的土地,讓他們充當奴婢或者佃農。

但,在暴勝之持節南下後,他們就發現,這樣做風險太大了。

所以,就不再強迫人民為奴為婢,而是將他們趕進臨淄城。

結果,大家很快就發現,這樣做的剝削效率,可比以前高多了!

大部分進入臨淄城的農民,最終都變成了大家的無償勞動力。

他們必須日日夜夜,辛勤的織造。

但所得的報酬,僅夠半飽。

絕大部分利潤,都被壟斷了絲帛的商人們所剝削。

而這些商人,又被食物鏈更高層的士大夫貴族官員所剝削。

更重要的,所有的織戶,都幾乎不可能翻身。

他們在臨淄城住的越久,欠下的債務就越多。

多到幾輩子都還不清!

這迫使這些人民,從生到死,都必須貴族官員服務。

他們的血汗,變成了上層士大夫貴族官員們的歌舞宴席,珍饈寶物。

還有什麼事情,比現在這樣的情況更舒服的嗎?

士大夫權貴們,甚至指頭都不需要動一下,躺著就能把錢掙了,還雙手不沾鮮血。

所有壞事、臟事,都是商人、遊俠地痞無賴做的。

每一個人都是君子。

所有人皆是樂善好施的善人。

年輕人甚至可以看著汙水橫流,食不果腹的底層織戶們,歎息著道:“民之苦,竟至於斯,漢德衰矣!”

對啊,人民這麼苦,肯定是當皇帝的不修德,肯定是長安城對外亂開戰造成的!

昏君啊!

你怎麼不睜開眼睛,看看這些可憐的人民?

體恤一下這些無辜之人?

停一停你的腳步,等等你的人民啊!

然而私底下,誰不是惶恐至極,戰戰兢兢?

臨淄的權貴士大夫們,誰都知道,自己已經坐在了火山口。

就等著哪一天,底層積蓄的怨恨和不滿砰的一聲爆炸,將所有人都送上天。

而現在,底層積蓄的怨恨與不滿,沒有爆炸。

但長安卻查知了這個情況!

這可比底層自己爆炸的情況還要恐怖萬分!

因為,底層爆炸,雖然會炸死很多人。

但也有可能催生一個新的強權!

泥腿子造反,到最後肯定得找大人物來背書。

而長安知道了,卻肯定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為了穩定齊郡和青州,而痛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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