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張越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吃完早飯,就有宦官來報:“侍中公,長孫殿下召見!”
張越放下筷子,驚訝了一聲:“長孫殿下不是應該在新豐嗎?”
“殿下聽說侍中明日要赴尚冠裡之約,故而回京為侍中壯威……”桑鈞笑著走到張越身前,道:“下官亦代表新豐上下士民來此為縣尊助威!”
如今的新豐,可謂已是百廢俱興!
數萬畝宿麥播下後,長勢喜人。
尤其是公田之中的宿麥,如今已經長出了三片嫩芽。
每一片葉子,都粗大鮮豔,健康的讓照料它們的農戶喜極而泣!
要知道,因為關中夏季旱災,導致全麵歉收。
這本是一個災難。
然而,趁著粟米歉收的時節,大司農和少府有司,將大量麥粉,推銷到了市場上。
在粟米緊缺的時候,誰還管這些麥粉的味道?
結果,一買回去一嘗。
各種麥粉製品的軟糯口感,瞬間擊敗了人們的味蕾。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選擇麥粉而不是粟米作為主食。
這使得各地倉儲之中的麥粉配額迅速下降,尤其是京畿地區,因為相對富裕,貴族富商集中。
所以現在,私底下,一石麥粉已經能換兩三石的粳米(舂過的粟米)。
可以預見,明年關中解除糧食限購和配額製後,麥子的價格一定會大漲!
尤其是麥粉!
恐怕會成為關中中產階級乃至於貴族公卿家族的標配。
就和過去的梁米一樣,變成奢侈品的象征。
而新豐,恰好大麵積的補種了宿麥!
就是這一個事實,就已經足以讓整個新豐上下,都對張越死心塌地的崇拜和尊敬了!
老百姓(包括貴族士大夫)都是一樣的。
誰能帶他們發財致富奔小康,誰就是好官!
而這個事情,反過來讓新豐各級官吏,特彆是王吉等太學生們,更加相信張越的三世體係。
孔子不是說過嗎?
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
而類似桑鈞這樣的理智分子,更是狂喜不已!
大家都知道,自己押寶押對了!
乘著這條船,說不定未來或可拜將封侯,名垂青史。
於是,士氣max!
此時,長安傳來了左傳楊宣公開經義,擺明了挑釁張越的傳聞。
當時,整個新豐就炸窩了。
特彆是基層的太學生和公考士子們,一個個擼著袖子,恨不得飛到長安,將那楊宣打的滿地找牙。
新豐的遊俠就更激動了。
本來因為朱安世之故,他們就已經很崇拜這個人們口中的張蚩尤了。
而這張蚩尤上任後,所做樁樁件件,他們看在眼裡,知道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為新豐百姓和貧民著想的好官。
現在這樣的好官,居然被人挑釁了?
叔叔能忍,嬸嬸也不能忍啊!
當時就有人要提著刀子到長安來找楊宣講道理了!
要不是這些家夥還沒有出新豐就被新豐鄉亭的官吏攔了下來,指不定現在長安可能出現什麼事情呢!
他們的行動力,可是無敵的!
為了偶像,拋頭顱灑熱血,連眼皮子都不會眨一下!
當年,郭解就是這樣被他們坑死的。
而麵對這樣群情激憤的局麵,長孫劉進,自也坐不住,急急忙忙的趕了回來。
而桑鈞則作為新豐士民代表,跟著回來了。
當然,這些事情,桑鈞不會跟張越說的。
張越聽著,卻是笑道:“不過跳梁小醜胡鬨而已,至於如此陣仗嗎?”
桑鈞聞言,不可思議的看著張越:“縣尊已經有十足把握了嗎?”
想了想,桑鈞搖了搖頭。
他在長安城也有情報來源。
旁的不說,長安九市,誰不賣他這個大司農的衙內麵子?
故而,他很清楚,明日的那位楊宣背後都站著些什麼人!?
是整個古文學派以及一部分今文儒生!
傳說,甚至還有卜者丘子明,也為其卜算,卜噬結果非常吉利。
而反觀張子重陣營?
連以往最力挺他的公羊學派內部,也是議論紛紛。
連一個巨頭也沒有站出來力挺。
很多人都說,這次張蚩尤要栽跟頭了!
畢竟雙拳難敵四手。
強如項羽,不也最終隻能在烏江自刎,屍首被人砍成零件瓜分?
張越卻隻是神秘的笑了笑,對桑鈞道:“桑令吏既然來了也好,先與我去拜見長孫殿下吧……”
桑鈞聽著,連忙拜道:“諾!”
但心中,卻依舊有著猶豫。
他在來前,先去見了自己的父親桑弘羊,得到了乃父的暗示,若張子重提出請求,大司農係統可以伸出援手。
和其他九卿衙門不同。
大司農和儒生們已經打了二十幾年的嘴炮了。
為了應對輿論攻仵,大司農養了數以百計的文人,還讚助了蜀郡的張寬的文教事業,培養了大量親近自己的儒生。
儒生攻仵桑弘羊和鹽鐵係統,嚷嚷著‘請烹弘羊’。
桑弘羊陣營就擺事實講道理,引申古今之事。
直至如今,大司農對於怎麼瓦解儒生的攻勢,有著豐富的經驗。
甚至可以這麼說,最大的反儒集團,就蝟集在現在的大司農係統內。
但現在,桑鈞看著張越的神色,卻拿不準了。
“或許,我可以再等等……”桑鈞心中暗想:“待張侍中危困之際,再伸出援手也不遲……”
畢竟,雪中送炭,總比錦上添花更能令人感激。
………………………………
半個時辰後,張越就帶著桑鈞走進了taizi宮之中。
taizi宮張越隻來過兩三次,不算很熟。
但所有見到他的人,都是畢恭畢敬,退到道路兩側,人人恭身作揖,且懼且敬。
沒有辦法,人的名樹的影,更何況張越還是長孫的大臣!
是此地未來主人的左右手!
在一個宦官引領下,張越和桑鈞走到了甲觀之前。
“殿下此刻正在與家上談話,侍中請容奴婢前去通傳……”那宦官恭身說著。
張越點點頭,擺擺手,就和桑鈞站到宮門口等了起來。
大約隻等了不過一刻鐘,那宦官就出來了,對張越笑道:“侍中,家上與長孫殿下有請……”
張越連忙和桑鈞一起,整理好衣冠,然後提著綬帶,抬步走進甲觀。
剛進甲觀,張越和桑鈞就看到了太子劉據與長孫劉進,正坐在甲觀的院子裡的一個石案前,下著五格棋。
這是漢室最流行的棋,公羊學派最能戰鬥的吾丘壽王,就特彆精於此道,在世之時,無敵於天下!
比較有意思的是,這種五格棋,看似簡單,但實則非常燒腦。
黑白雙方的博弈,甚至比圍棋還要精彩!
“臣張子重(桑鈞),見過家上、長孫殿下……”張越與桑鈞上前拜道:“恭問家上、殿下安……”
“孤躬安……”太子劉據聞言,隻是回頭看了一眼,就起身對劉進道:“今天就到這裡吧……進兒好好與張侍中談談……”
“諾……”劉進連忙起身,拜道:“兒臣恭送父親……”
張越與桑鈞也連忙再拜:“恭送家上……”
而在心裡麵,張越也不得不感慨老劉家在對子女的教育方麵,真可謂是封建王朝裡獨一份的存在。
其他王朝,都是拚命限製和禁錮皇族子弟。
獨獨漢室,非常開放,父祖根本就不管子孫們和誰交朋友?喜歡什麼項目?
任由他們自由發揮和成長。
於是,劉氏諸王中,什麼樣的人都有。
心裡麵感慨著,就聽著劉進問道:“張卿,孤聽說明日卿要去尚冠裡大道與人辯論經義?”
“回稟殿下……”張越恭身答道:“沒有此事……”
“嗯?”劉進奇了,若沒有這個事情,那現在這滿城風雨,鬨得沸沸揚揚是怎麼回事?
“殿下有所不知……”張越欠身道:“所謂‘左傳’,隻是以訛傳訛……”
“其全名當是《左氏春秋》,而非《春秋左氏傳》!”
“其蓋與《晏子春秋》《呂氏春秋》一般,最多隻是史書……”張越微笑著:“與孔子沒有乾係,也與儒門沒有關係……”
劉進和桑鈞聽著,瞪大了眼睛,吃驚不已。
好嘛……
你這上下嘴皮子一張,就將整個《左傳》都開除了儒門門籍,未免也太霸道了一些吧?啊!
“孤聽說,《春秋左氏傳》蓋乃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劉進有些不相信的搖頭:“昔者,孔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殿下誤矣……”張越含笑道:“《左氏春秋》姑且不說是不是左丘明之作,其非孔子《春秋》之傳,以是事實!既非孔子春秋,則哪來什麼經義?何來微言大義?如何可為後世鑒?”
“況且……”張越嘴角溢出一絲笑容:“殿下可知,若依《左氏春秋》諸生之言,則左丘明先生著《左氏春秋》之日,已是九十有三矣……”
“且《左氏春秋》比孔子《春秋》多出二十三年……換言之,左丘明先生比孔子多活二十三年,其壽百二十五年……”
劉進聽著楞了,桑鈞也楞了。
這就是底氣所在嗎?
桑鈞心裡想著,但是僅靠這個是無法錘破對方的防禦的。
因為,古文學派最擅長撒潑打滾,說不定對方能借著這個機會,給左傳鍍金呢!
而且,張侍中看上去也沒有把這個事情看得有多重。
換言之,他有更猛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