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節 勃勃野心(1 / 1)

看著胡建的樣子,張越輕輕揮了揮手,將閒雜人等驅散,又讓人關起門來。

於是,衙廳內的人數一下子就少了泰半。

“胡縣尉請說……”張越施施然的坐下來問道。

胡建先是鄭重的一拜,然後道:“下官聽說,侍中公對奏天子,以‘建小康,致太平’為業。下官聞而振奮,隻是……”

“下官卻深感惶恐,自孔子以來,儒家孜孜不倦,追求仁政,而下官等人所求的卻是法治……”

“故而昧死以求教侍中,願侍中教吾等……”

“如何在如今,天下‘建小康,興太平’之時,依然保有法治?”

說完,胡建就重重頓首。

張越聽著,深深的看了眼胡建,然後扭頭看了一下劉進的神色。

在事實上來說,現在患上人格分裂症的,豈止是公羊學派的儒生?

法家的士大夫官僚們,誰又沒有患上這個病症?

儒生們孜孜以求,想要致太平,想要推行仁政,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

但現實卻給了他們重重一擊。

很多人都發現,在他們踏入仕途,開始準備施展理想抱負的時候。

個人的力量和辦法,麵對這濁濁塵世無能為力。

最多隻能做到獨善其身,想要兼濟天下,卻是不可能!

更讓他們恐懼的是——整個天下,就像一個巨大的舞台,所有活躍在這個舞台上的人,從君王到貴族到官員,每一個人都帶著麵具。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那些曾經仰慕的大人物,私底下男盜女娼。

那些曾經以為聲名高潔的君子,私底下卑鄙無恥,為了功名利祿無所不用其極。

哪怕是他們自己,也不得不在這個舞台上扮演屬於自己的角色。

為了暫時的利益,而做出種種妥協,甚至一步步淪喪,變成曾經自己最痛恨的人。

賈長沙的《鵩鳥賦》在他們耳畔低低唱響著: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孟子的目光從數百年前的時空穿透而來,落在他們身上。

那句警世之言,讓他們戰戰兢兢。

堯舜,性之也,禹湯,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

當了一輩子演員,就算瞞過了天下,能瞞得過自己?

更何況,他們連世人都瞞不過!連老百姓都瞞不了!

所以,公羊學派的儒生,那些理想主義者,幾乎全部患上了抑鬱症或者精神分裂症。

法家的官員士大夫們,也同樣落入了相同的心理困境和囚籠之中。

不得不昧著良心,在儒家的框架下,拚儘心思的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背負著先賢與先師的重托,卻無可奈何的隻能行‘春秋決獄’。

小心翼翼的隱瞞著自己的政治抱負和期望,卻還要承受他人的白眼和羞辱。

久而久之,重重壓力,很快就壓垮了他們。

更恐怖的是——哪怕他們做的再好,也沒有什麼卵用。

翻看漢書就能看到,那些留名的法家名臣,每一個都活的很辛苦,很痛苦。

張湯下獄自殺,桑弘羊宗族被滅,胡建被上官桀逼死,暴勝之死於巫蠱。

而趙廣漢之死,更是徹底點燃了法家士大夫們的怒火和悲憤。

自是之後,漢季法家大臣的身影漸漸凋敝,幾乎不再出現了。

如今,雖然還沒有發生那麼多悲劇,法家的人也和公羊學派合作的還算和諧。

但和儒家的士大夫一樣,法家士大夫官員們的內心也充滿了疑惑與不解。

精神壓力大的嚇死人。

像胡建這樣,這麼下去,就算沒有廣東人,他恐怕遲早有一天,自己能把自己吃了。

張越也是歎了口氣,上前扶起胡建,道:“縣尉何出此言?”

“法家雖然源於春秋子產、管仲等先賢之道,但實則卻是生於子夏門下……”

“子夏先生,為《春秋公羊學》與法家的共同源頭啊!”

“故而,法家之政,亦可為仁政、善政!”

這卻是事實,也正是因為同出一源,儒法才能像現在這樣融合在一起,儒皮法骨事業才能有今天的成績。

張越說著,想了想,抽出腰間的佩劍,在大廳的地板上畫了一個圓圈,然後又畫了兩條陰陽魚在圓圈之中。

由是,本該是宋代才出現的太極圖,出現在了西元前的世界。

“縣尉……”張越將太極圖畫好,對胡建微微作揖,然後轉身對劉進拜道:“長孫殿下……”

他指著那個圖案,道:“此太極陰陽圖……”

然後,他又拿著劍在太極拳周圍,畫下八卦的圖案。

於是太極八卦圖也出現了。

張越將劍收回劍鞘,微微恭身,道:“夫陰陽者,天地萬物之理也,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陰陽和合,萬物萌生,此先王之教,先聖之訓!”

“故無論儒、法、黃老、墨家,皆以仁義道德、忠孝廉恥為本,以治國安天下為業……”

“縣尉心中困惑,以為法家於‘建小康、興太平’無用,此慮繆也!”

“須知,太平之世,不可一蹴而就,必是漫長、艱辛而久遠的追求……”

“非是一代人,兩代人所能見……故而,天下將長期且長久的停留在小康之治的時期,盜賊、不法之事也將層出不窮……”

“導民向善,教化百姓,立禮教之源,以寬服民,此儒家之長也;製定計劃,懲罰不法,秉公明斷,以猛服民,此法家之所長也!”

“寬猛相濟,陰陽和合,方能使民知水火之災……”

這個道理,在後世人儘皆知。

但在如今,卻還是第一次被人提出來。

特彆是那個太極圖,讓胡建和劉進都看得有些呆了。

久之,胡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在心裡回味了一下張越所言的話,在看著那個太極圖,心裡麵若有所思,拜道:“下官多謝侍中解惑!”

雖然內心依然有著些疑問和困惑,但無疑,輕鬆多了。

至少,他知道了,法家也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劉進卻是對地上的那個太極八卦圖著迷了。

盯著那個圖案,看的有些出神。

張越看著,微微在心裡長出了一口氣,心中無比感激三王五帝。

在事實上來說,諸夏文明的基礎,是建立在對三王五帝及其製度、思想的崇拜之上的。

《易經》《詩經》《尚書》在戰國時期,更是諸子百家共同的經典。

而仁義道德,忠孝廉恥和對美好世界的追求與向往,同樣是諸子百家共同認可的普世價值。

這和西方歐陸文明,建立在基友教的基礎上是一致的。

故而諸夏文明,諸子百家的思想主張和論述,看似南轅北轍,實則殊途同歸。

儒家講仁義禮法,法家說壹賞壹刑,黃老談清靜無為,甚至是墨家追求的尚同尚賢,歸根結底,追根溯源,都能從《易經》《詩經》《尚書》找到答案和思想源頭。

都可以從三王五帝,三代先王身上,找到理論依據。

譬如說,彆看現在的公羊學派與穀梁學派打的死去活來,有你沒我。

但事實上,公羊學派和穀梁學派,都是從子夏先生的門徒中誕生的。

而且,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穀梁學派身上帶著濃厚深重的法家影子。

拔掉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仔細窺探,你就一定能發現,穀梁學派追求的東西,與法家追求的東西,有非常大的重合。

尊君,君王權力高於一切。

重禮(法),禮法製度,高於一切。

但在現實中,穀梁與法家的主張,卻已經大到了不可彌合的地步……

故而,諸子百家的思想,是可以互相補充的。

從戰國至今,無數仁人誌士,都曾做過合百家思想為一的努力。

譬如雜家的先賢們,就曾經立誌‘兼儒墨,合名法’‘貫通百家’。

可惜,他們的實驗失敗了。

董仲舒生前,也做過類似努力。

藉由公羊思想為骨架,以陰陽、名法、墨、黃老為皮肉,做出了一個大雜燴——天人感應與讖諱學說。

毋庸置疑,董仲舒的努力也失敗了。

現在輪到張越來接棒了。

老實說張越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但比起前輩們,張越有更多的底氣,也有更多的籌碼。

底氣所在,是因為他站在了無數先賢的肩膀上,見證了他們的成功與失敗,可以吸取到足夠多的經驗教訓。

而籌碼,則在於空間。

有一點張越很清楚!

思想的爭鬥,本質上是經濟層麵的爭鬥,是民生現實層麵的戰爭。

隻要他的政策和理論與主張,能在現實中確確實實帶來改變,帶來利益,帶來好處。

那麼一切牛鬼蛇神,都要退避三舍,所有反對者都要閉嘴。

法家夠狠吧?

法家建立的製度夠嚴苛吧?

但在戰國時期的秦代,因為法家的製度能給人民、貴族和國家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

由是,法家在秦國成為了統治思想。

連秦王也要遵守法家建立的製度。

張越知道,從現在開始,到明年秋收之前,是他最脆弱的時期,也是他最容易失敗的時期。

隻要渡過這一段艱難歲月,捱過去了,那就是海闊天空,那就是淩雲之誌任我表述。

屆時,彆說儒家了。

曆史也要尊重張子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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