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節 震動(1)(1 / 1)

長長的帛書,被打開來,攤在案幾上,劉據感覺自己的胸膛裡的心臟在砰砰砰的跳動著,他發現自己的手腳都在無法控製的戰栗。

一時間,口乾舌燥,麵紅耳赤,雙手甚至緊緊的抓著腰間的綬帶,難以自抑的握成了拳頭。

“這是……”他想要說話,想要呼喊,但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甚至已經失去對聲帶和口舌的控製力,隻能在心裡狂呼:“這是孤想要的!這正是孤孜孜以求的!”

他俯下身子,看著帛書上的那些文字,隻覺得每一個字都熠熠生輝,散發著光芒,充斥著無窮無儘的吸引力。

就像是魔鬼的低語,讓他無法控製自己,又像三王的唱誦,令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要投入其中。

他使勁的咽了一口水,然後鄭重的坐在案幾前,雙手顫抖著捧起帛書,忍不住再次閱讀。

這一次他要從頭開始,將每一個字都看一次。

然後,又看一次。

接著再讀一次。

直到將這帛書上的文字,都已經背熟了,記牢了,他才放下手中的帛書。

然後微微站起身來,腳步有些踉蹌,稍顯狼狽的對左右侍從吩咐:“去請老師來此!”

“再派人去請太子太傅來此!”

他知道,這篇帛書上的文字內容一旦被公之於眾。

穀梁學派的末日就已經到來。

根本沒有人能抗拒,這帛書上描繪的那些偉大世界發出來的召喚。

哪怕是穀梁學派的基本盤,那些大地主大貴族,也拒絕不了!

…………………………………………

半個時辰後,江升就和太子太傅石德,匆忙的趕到了東宮。

“江公您怎麼也來了?”石德見了江升頗為詫異。

太子在深夜召喚他本已是罕見之事,同時召見江升,更是前所未有。

“家上急詔……”江升看著石德,問道:“太傅可知是何事?”

石德搖了搖頭。

江升見了,心裡麵一疙瘩:“難不成發生了什麼大事?”

但近些天來,長安城並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啊?

“先去見家上再說吧……”石德對江升微微拱手道。

“也好!”兩人於是聯袂走進東宮,在宦官引領下,很快就來到了劉據麵前。

“老臣拜見家上!”江升微微頷首行禮。

石德則是微微恭身致敬:“臣受命而來,不知家上有何吩咐?”

劉據卻是歎了口氣,將自己手裡的那疊帛書遞了過去,道:“今日夜幕時分,父皇使使送來了這個……”

“兩位老師看看吧!”

見太子如此鄭重,石德和江升對視了一眼,然後拱手道:“諾!”

石德恭身上前,接過了帛書,然後拿在手裡,打開來看起來。

“唯漢延和元年夏七月丁亥,侍中領新豐事張子重陛見,臣尚書忽奉詔隨駕備於玉堂屏風後以錄起居……”輕聲念著帛書上抬頭的文字,石德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這是‘故事’?”

劉據微微點頭,道:“然也!”

石德與江升立刻變色,看向那帛書的眼神都變了

所謂故事,在漢室朝堂上特指那些曾經發生過並且對國家起到了重要影響的君臣議論。

某些情況下,甚至會涉及數十人。

譬如諸侯大臣共誅諸呂,就是一個典型的故事。

商山四郜見高帝,也是如此。

這些‘故事’,每一個都曾在曆史上發揮了重要作用,並在曾經和現在與將來還將發揮重要作用。

譬如,當國家再次遇到相關問題或者君王想要重新解釋這一問題時,就會命令禦史大夫、廷尉從蘭台取來相關記錄文牘,當眾宣讀,百官共議。

而君臣兩人的單獨對奏,還被記錄為‘故事’的事情。

哪怕在過去百年,都是極少極少的。

曆代天子在位期間,類似的故事十個手指數的清楚。

但每一件都曾經影響了天下,甚至有些在今天依然發揮了重要影響。

譬如先帝時,晁錯獨奏君前,於是削藩策下。

又如當今在元光年間,召見董仲舒,於是罷黷百家獨尊儒術。

毫不客氣的說,每一次出現了被列為‘漢家故事’的事情,都將深深影響整個天下!

隻是……

那張子重何德何能,居然能在這樣的年紀,就獲得如此地位?

石德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因為,他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但卻連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年輕都已經比不上了。

江升更是臉色劇變,有些不太自然。

他走到石德麵前,微微拜道:“太傅可先讓老朽來看看嘛?”

石德自也不會拒絕,將帛書遞過去,道:“正要請江公先看……”

論起學問,還是江升強!

這一點,石德很清楚。

江升接過那帛書,立刻就看了起來。

起初還有些不以為意,因為,在最開始這隻是一次尋常的大臣向皇帝回報工作的記錄罷了。

講的雖然細致,但江升卻根本看不懂。

他甚至不知道,記錄的那些數據有什麼意義。

但很快,他就收斂了笑容,神色凝重了起來!

因為,天子居然直接詢問這個張子重是否要成為董仲舒的再傳弟子?

他的心臟,立刻就砰砰砰的跳了起來。

江升很清楚,若公羊學派出現一個由天子承認和認證的‘董仲舒門徒’。

那以這個年輕人的年紀,恐怕能壓穀梁至少六十年!

這怎麼可以?

但他甚至來不及非議這個事情,就已經被一段文字刺激的暴怒不已,狂暴的跳了起來。

“一派胡言!胡說八道!不知所謂!”江升就像一條暴怒的公牛,額頭上的青筋都因為憤怒而鼓了起來,雙手抓著帛書恨不得將之撕碎。

因為他看到了一段文字:侍中對曰:臣受陛下知遇之恩……臣聞所謂政教文質者,所以雲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守一而不變者,未睹治之至也。

這不是一派胡言什麼是一派胡言?

這非是胡說八道,又有什麼是胡說八道?

這都不是不知所謂,還有什麼可以算得上不知所謂?

當下,江升就對劉據拜道:“家上,這張子重所謂什麼政教文質之言,不過歪門左道,假五德終始之說,緣飾聖言而已,不可信也,不足信也!”

話雖如此,但他內心深處卻是真的害怕了起來了。

因為,這一段話,表麵上似乎是引用了鄒衍的五德終始理論。

但實際上,卻是公羊學派的三統論為主。

作為公羊學派的老對頭,江升對此當然是無比熟悉的。

所謂三統論乃是董仲舒在鄒衍的五德終始論的基礎上發散而來,不過在董仲舒看來,這個世界不是五德相互輪替取代,而是夏商周三代不斷治亂循環。

既黑、白、赤的交替上升。

表現於春秋之中,就是據魯、親周、故宋,而反應在現實政治之中,就是君王必須時刻關注天下社會的變化,以準確判斷如今社會處於黑、白、赤的那一個階段?

以此作出相應的改製,來迎合這個階段的天意民心。

譬如說,改製易服色之類。

但這一段話,卻在董仲舒的理論基礎上,更進一步。

它不止要求簡單的改製易服色改正朔了。

連律法製度,也被要求做相應調整。

更要命的是,這段話摒棄了董仲舒原本理論裡的神秘思想和天人感應之類神神道道的東西,而是直白的闡述出來。

這對穀梁學派的威脅,幾乎是致命性的,更是針對性的!

因為他的穀梁學派是複古為主,而董仲舒的公羊學派則是托古為目的。

不同的主張就決定不同的道路。

公羊學派認為,在孔子寫春秋的那一刻,周王朝實際上已經滅亡了。

所以在《公羊春秋》裡,能找到多處強調‘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的記錄。

董仲舒雖然沒有明說,但現在他的門徒已經開始公開宣稱,孔子之作《春秋》目的就是要‘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

一部《春秋》就是一部亂臣賊子的恥辱記錄書。

這就是所謂的春秋之誅。

將那些亂臣賊子們掛華表,吊城頭,鞭笞萬萬年!

而穀梁就不一樣了。

穀梁不認為有什麼‘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的時代,但當時周王朝確實已經沒有力量控製天下了。

所以穀梁尊時王。

什麼時王?

齊晉恒文!

是故兩者幾乎南轅北轍,各類主張自相矛盾!

對於江升來說,他是絕對不能接受公羊學派的三統論繼續被發揚光大的。

因為那意味著,穀梁學派所尊的‘時王’,將變成一個個可笑的玩具。

更關鍵的是,若公羊學派接受了這個主張,那就意味著,他們的力量將會被大大增強,尤其是對於君王的影響力會大大增強!

它將給君王提供,更有力和更靈活的施政手段和辦法。

想到這裡,江升就有些跺腳,在心裡暗恨:“天子為何不尊我穀梁呢?明明比起公羊,吾之穀梁更有利於君權啊!”

這確實是事實,因為在公羊學派眼裡,天地之間的一切事物都在不斷變化,君王和國家需要不斷調增自己來迎合這些變化。

而穀梁就不一樣了。

穀梁認為君王淩駕於世間萬物之上,就像貴族淩駕於庶民之上。

皇帝永遠是皇帝,貴族永遠是貴族,而泥腿子永遠是泥腿子。

可惜,除了一些大地主大貴族外,很少有人瞧得起穀梁,甚至哪怕是大貴族大地主也有許多人鄙夷穀梁學派的這個態度。

就像前不久的廢奴運動,公羊學派的人一呼籲,無數大地主大貴族響應。

這讓江升真是無可奈何!

劉據聽了,卻是歎道:“老師還是接著看下去吧……”

江升聞言一楞,輕聲嘀咕著:“難道這張子重還能有比這個理論還強的東西?”

於是,他低著頭看了下去。

然後……

轟!

一個核彈落在了他的心神之中,讓他搖搖欲墜,差點跌倒在地,還是兩個侍從眼疾手快,連忙扶起他。

“三世說……”江升顫抖著手指,手裡的帛書在眼裡如有千鈞之重。

三世體係!

在董仲舒的三統論上更進一步!

開明宗義,直至孔子本心!

更可怕的是這個全新的三世體係邏輯自洽,粘合的極好!

還有——“王命論是什麼?”江升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孔子知後當有漢使劉季承天命為新王?又是什麼意思?”

他感覺完全看不懂,也完全沒有辦法應對了!

因為,他連對手手裡拿的牌是什麼都不清楚?拿什麼來應對?

更要命的是——帛書上記錄著:上聞之,大悅,長身而起,拜曰:以卿之見,朕當以何行而致太平?

以卿之見,朕當以何行而致太平!

以卿之見……

這一句話,立刻在江升腦子裡回蕩,始終不絕,讓他震耳欲聾,讓他嫉妒萬分,讓他羨慕無比!

當他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就曾經幻想過,有朝一日,蒙天子之詔,以問天下之事,畫社稷興衰之策!

然而,等了五十餘年,啥都沒有等到。

而這個他日思夜想,苦苦等待的榮譽,卻被一個小年輕,一個孫子輩的年輕人輕而易舉的摘走了。

這讓他無法接受,無法相信!

但莫名的……

他卻無法對此產生什麼恨意。

哪怕那個張子重完全是站在穀梁學派的對立立場上,哪怕他說的話,連一個字,江升也不想信。

但……

隻要閉上眼睛,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的三世描述就不可避免的浮上心頭,縈繞在他的思維之中。

“或許……”忽然內心中有一個聲音在低聲吟唱著:“此也可為我穀梁未來之基!”

這個念頭一起,立刻就如海嘯般席卷江升的整個思維。

似乎好像大概,拿來改一改,也可以作為穀梁的主張啊!

抄襲算什麼?

穀梁又不是沒有抄過公羊的東西。

譬如說,在伍子胥的問題上,穀梁學派幾乎是照著公羊學派的說法抄了一遍,隻是去掉了讚揚伍子胥複仇的文字而已。

自戰國至今,諸子百家之間,儒家各派之間。

誰沒有抄過對方的東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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