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韓說消失在遠方。
張越活動了一下筋骨,下意識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韓說終究是沒有回答他的那個問題。
當然,其實也不需要回答了。
韓說已經將他想要張越知道的事情告訴了張越,剩下的……
“大約就是讓我相信了?”張越眨著眼睛,在心裡想著。
這可真是好算計呐!
可惜……
張越根本就沒有信韓說的哪怕一個字!
他當然知道,韓說告訴自己的事情,大部分是真的,甚至可能全是真的。
但對方目的不純,所說的事情,自然不能信。
不過……
“我豈能任人擺布?”張越負著手,對自己說道。
在漢室,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若被人算計,而不報複,就會讓其他人知道——這裡有個老實人,大家快來欺負他!
至於寬宏大量和不計前嫌這種事情,漢人自然也是會做的。
譬如,當年淮陰候韓信,衣錦還鄉,遇到那個曾經令他受胯下之辱的遊俠,卻高抬貴手,隻是嚇唬了一下對方,就放過了他。
又譬如當初韓安國被下詔獄,被獄卒田甲羞辱,於是留下死灰複燃的典故。
後來韓安國起複,回到詔獄,召見那位獄卒。
卻並未加罪,隻是炫耀了一下自身地位,讓他瑟瑟發抖。
又有名臣朱買臣,曾被原配發妻嫌棄,一腳踹出門外。
但當他衣錦還鄉,身掛郡守印綬,再見原配,卻也沒有惡言相向,甚至以車載之,賜給了錢財。
然而,這所有的故事,都是發生在高位之人與底層之間。
這也算是漢代社會的一個潛規則了。
公卿列侯們,也不會傻到自降身價,去和泥腿子們計較。
但相同階級的仇怨,卻經常需要以鮮血來清算。
衛青被李敢打傷,霍去病一箭射之。
朱買臣、嚴助為張湯辱之,於是構陷陷害,致使張湯下獄。
張湯也不客氣,乾脆自殺,用自己的命來給自己證明清白,順手將所有仇敵拉下去陪葬。
而在這以前,張湯對於自己的政敵,也素來是毫不手軟。
大農顏異隻是非議了一下張湯的施政,就被以腹誹罪名處死。
即使是學術界,也是如此。
胡毋生生前與董仲舒在學術上起了紛爭,兩人相爭,於是胡毋生弟子公孫弘當了丞相,就將董仲舒趕去江都國。
所以……
按照當代的傳統。
張越知道,應該反擊!
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
不管韓說在玩什麼花樣——隻要能讓他手忙腳亂,自然一切陰謀詭計都要落空。
那該怎麼反擊呢?
或者說,韓說最怕的是什麼?
“看來,我該去一趟執金吾衙門,催問一下江充案的審查進度了!”張越輕輕笑著。
江充案,在現在就是韓說的死穴。
回溯了曆史的張越很清楚,韓說和江充的關係是何等親密。
兩人既是好基友,也是好啪友,更是政治上的盟友。
查江充就一定能查到韓說身上。
而作為江充行刺的對象,張越有一萬個理由,要求執金吾加快審查,查清真相。
沒有任何人可以在這個事情上說他不對!
想著此事,張越就回到了自己的小樓。
一進門,就有一個小宦官來報:“侍中,方才天梁宮監萬安派人為侍中送來了一些奇木與花草,敢問侍中如何安置?”
“都搬到書房,用花盆養著……”張越聽了,心情終於開朗了起來,隨口吩咐下去。
“對了,侍中,方才長孫派人來請侍中今夜往博望苑一聚……”這宦官領命,剛走到門口就又回頭說道。
“知道了……”張越點點頭。
他與劉進回城後,就在武庫一帶分彆。
他自是要來見天子,而劉進自然要去見他爹。
算算時間,劉進也是該來通知他過去了。
太子據剛剛從鬱夷回來,張越也正好借此問一下鬱夷旱災的情況,以及水車的使用情況。
回溯了曆史的他知道,接下來數十年,漢家旱災頻發。
水車這種器械,算是目前為止,漢室所能依仗的最大抗旱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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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望苑。
草木繁盛,景色如昔。
隻是,君子們的心情,卻沒有往常那樣歡快了。
太子從鬱夷回來已經三四天了。
但是……
到今天為止,他都沒有下令召開經宴,與大家談論經義,縱論道德。
相反,有消息傳說,太子回來後,一直在召見一些曾經在博望苑不怎麼受重視,曾經在太子係被冷落的官吏。
譬如說,京兆尹於己衍就已經四次被召見,問詢民政之事。
還有太子舍人方其,因為善於農事,頗通《神農》之術,而在過去被大家嘲笑是‘方子遲’——居然不嘴炮,反而去研究農業,這不是樊須嗎?
但,在最近兩天,這個過去默默無聞的官吏卻已經被接見七次之多。
有時甚至是夜裡也被叫去詢問農事,甚至談到天亮!
秉燭夜談啊!
無數人想要得到的待遇和榮譽,卻被一個從前看不起的人輕易得到!
君子們現在是真急了。
再這麼下去,哪怕未來太子即位,大家恐怕也撈不到什麼好處了。
“都怪那個張子重!”無數人想到這裡就咬牙切齒,憤恨不平。
要不是他多管閒事,捅出了鬱夷之事。
鄭全、李循等君子,又何必自殺?
大家又何必跟著太子,在鬱夷曬太陽?
好多君子,曾經嬌嫩的皮膚,竟然出現了汙點!
現在,連太子都不講道德、仁義,反而去關心什麼農事和民生,關心起小民負擔和租稅了。
這簡直就是豈有此理!
太子難道忘記了,孔子當年說過的話嗎?
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講的多好啊!
君王隻要做一個好人,一個明君就行了。
天下之事,自然安康太平。
其他一切,皆是末技,不值得關心。
想著這些,君子們內心的怒火,就如火山一樣炙熱、翻滾。
但他們又不敢去與那個張子重正麵剛。
因為一定剛不過!
人家可是彆號張蚩尤,連公主的臉也敢抽,連婕妤也敢得罪的主!
博望苑裡的儒生們,過去連江充都可以騎在頭上肆意羞辱,卻不敢還擊。
現在哪裡還有膽子去挑釁一個乾掉了江充的更可怕的新貴?
不過……
“聽說毛詩學派的年輕俊傑延年公子已過華陰……”有人悄悄提議:“不若,我等去與延年公子說一下這個張子重的殘忍、暴虐和不德之事,請延年公子鞭笞之!”
立刻,無數人附和,覺得這個提議真是太棒了!
毛詩學派的能量可不小!
若這位延年公子與那張子重起了矛盾,兩人結下仇怨。
那麼,就算延年公子不敵張蚩尤,卻也可以打了小的,引出老的。
乃師貫長卿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
在燕趙一帶,貫長卿的影響力,已經可以與過去韓詩學派的鴻儒韓嬰相媲美了。
而燕趙地區,自古多慷慨激昂之士。
若延年公子在長安被人欺負了,燕趙豪傑安能熟視無睹?
大家正慷慨激昂的謀劃著、計劃著如何挑動延年公子去和那個張蚩尤打對台戲。
忽然,一個官吏從門外走進來,對正在熱切議論和商量的眾人道:“家上命下官來通知諸公:今夜良辰,特設宴於博望苑,於君等共飲之……”
大家立刻歡呼起來,許多人熱淚盈眶:“家上果然沒有忘記吾等啊……”
卻聽著那人道:“此外,侍中官領新豐令張子重將應家上邀請,列席其中……”
大家的臉色立刻僵硬起來。
張蚩尤要來?
許多人隻感覺有些頭暈。
上次張蚩尤來了一趟博望苑,然後發生什麼事情了呢?
嗯……
鄭全、李循等連第二天的太陽都沒有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