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樹裡,張越和劉進站在亭裡的道路上。
“殿下,再去看一家吧……”張越輕聲勸道。
“再看,情況也應該差不多……”劉進卻是有些意興闌珊,非常沮喪。
當百姓的困苦從文字,變成現實,呈現在他眼前,劇烈的衝擊,令他心神俱疲。
“殿下,臣這次要與殿下去的,乃是這榆樹裡的富戶……”想了想,張越強調道:“準確的說是豪強之家……”
“嗯……”劉進奇了:“豪強有什麼好看的?”
在他現在的心裡,豪強的地位,已經一落千丈了。
在從前,他一直以為可以依靠鄉賢帶領百姓走向三代之治。
但經過一係列的事件,尤其是親眼目睹了百姓的困苦生活,聽到了人民的苦難之聲後,對於豪強……這位大漢長孫的態度,已然從親近轉為厭惡。
甚至說不定,會演變成為對豪強的萬分嫉恨。
就像他的祖父那樣。
豪強死了一萬家,也是死的好,死的妙,死的棒!
當今天子在位四十餘年的時間,被他和他的鷹犬誅滅的豪強世家大族加起來,沒有一萬戶也有九千九百戶了。
如今,聽到張越提起要去豪強家看看?
他本能的有些反對。
在他看來,小民生活如此困苦,豪強難辭其咎。
豪強的家庭,一定是奢靡不已,酒池肉林都有可能。
那有什麼好看的?
張越聽了,心裡麵也有些高興,但他很清楚一個事實——劉氏用屠刀屠戮豪強百年,事實證明,光靠殺,豪強是殺不絕的。
宰了舊豪強,新豪強轉瞬崛起。
就如後世,資本家,你殺的光嗎?
隻要這個世界,這個天下,還是一個小農經濟為主的世界,豪強地主士族的生存土壤就會一直存在。
他們也會一直作為國家的統治階級和實權階級存在。
更重要的是——張越來新豐,不是來殺人的,他是來做事的。
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是他的既定目標。
所以,張越微微恭身,對劉進道:“殿下,小民乃大漢子民,殿下臣民,豪強獨非大漢子民,殿下臣民?”
“額……”劉進聞言微微一楞,然後才道:“可是,他們與胥吏勾結,殘害百姓,孤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此輩小人,孤……不願見之……”
在方才的探訪中,劉進已然知道了,這榆樹裡的那幾戶富戶豪強,壓根沒有幫他們的鄉黨,甚至還有人為虎作倀!
這讓劉進對這些人生出了深深的敵意。
“殿下……”張越看著劉進,笑著道:“臣以為,您有些過激了,古人說,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您連見都沒有見過彆人,怎麼可以憑借自己的主觀臆斷,就對他人妄下結論?縱然榆樹裡豪強有千般不是,但總有那麼一兩人或許有可取之處……”
“孔子說: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啊!”
“望殿下明察之!”
劉進聽完,終於意動,握著張越的手道:“孤有侍中之佐,若高帝之得留候曲逆!”
“臣慚愧!”張越微笑著道。
心裡麵,張越其實已經有所想法了。
今日新豐,或者說今日漢室的問題症結所在,其實,與豪強欺淩、兼並和奴役人民的關係遠沒有想象的那麼大。
特彆是在關中和北方郡國。
豪強士族大地主,兼並土地和奴役人民,其實隻是一係列社會問題和矛盾的結果。
但並非這些問題的起因。
殺光豪強,不可能解決問題,隻會讓問題暫時緩解。
就像火山一樣,這些問題會日積月累,埋藏在地底,等待著爆發。
一旦中央控製不住,所有問題總爆發。
噴湧而出的岩漿,將摧毀所有的一切。
而問題,其實也很簡單。
在張越這個來自後世的公務員看來,無非就是兩個問題。
社會資源有限與社會財富分配不公。
簡單的來說,就是蛋糕太小,分配不公。
所以,解決問題的辦法,其實也呼之欲出了。
就是擴大蛋糕和財富再分配。
這在後世,屬於年年考,年年講,幾乎每一個公務員,哪怕是混日子的老油條,心裡麵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
甚至,每一個人心裡都早早的被灌輸了無數解決方案和信息。
擴大蛋糕,張越現在已經有了十足的準備。
隻等上任後,就開始實施。
但這財富再分配問題,就比較棘手了。
從豪強地主階級嘴裡挖肉的難度,差不多堪比從資本家手裡爭取權益了。
好在,張越不是無根之萍,沒有靠山和背景。
事實上,他就算把整個新豐的豪強全部殺光,在朝堂上也不會有人多嘴。
乾他麼的豪強,在漢室一直就是政治正確。
連當政的公羊學派,都是這麼認為的。
抑製土地兼並,限製蓄奴,甚至是公羊學派的神主牌。
但這樣做,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若是可以,義縱王溫舒鹹宣等人,就不會遺臭萬年,而是流芳千古了。
想到這裡,張越便對劉進道:“殿下,臣以為,這豪強地主、升鬥小民與國家之間,其實存在著非常微妙的關係……”
“國家要收稅,要維係天下的秩序,而豪強地主貪利,得到了很多,還想要更多,升鬥小民就被夾在中間,稍不小心就立為齏粉……”
“所以為政者,首在平衡,要時刻注意和保護小民的生存空間,不能讓他們被夾得太死,動彈不得,那樣一定會有禍事!”
“是故《黃帝四經》曰:凡事無大小,物自為舍。逆順死生,物自為名。這其實講的就是陰陽和合,動靜相宜的道理!”
這是張越第一次開始對劉進塞黃老思想的私貨。
效果很好,劉進聽的連連點頭,歎道:“無怪太宗皇帝和先帝,皆以黃老為政!”
“臣打算將來,在新豐定個規矩,讓豪強、小民與官府,都共同遵守,這個規矩十年一議,一旦定下,所有人都要遵循,敢破壞者,斬!”
“這也是《黃帝四經》之中所言的‘法者,引得失以繩,而明曲直者’的道理……”
“為政者,當定時檢討自己的得失,然後立為製度,使後來者遵之,過一段時間再檢討,善則用之,惡則去之……孔子曰:吾日三省其生,也是如此……”
劉進聽的已是信服不已,深感這才是做事的道理和樣子嘛!
同時,心裡麵對於黃老思想,生平第一次好奇起來。
他對張越輕聲道:“張侍中,日後可否與孤多講講黃老之學的東西?”
“殿下既然願意聽,臣自然知無不言……”張越露出了得計的笑容,拜道:“隻求殿下,不要嫌棄臣所講的東西,太過老套就好了……”
“怎麼會?”劉進笑著道。
黃老思想消失於宮廷之中已經三十幾年了。
自從太皇太後於元光元年薨於長樂宮後,宮中內外的黃老勢力就迅速消退,到了劉進出生之時,所有的黃老名宿不是死了,就是隱居起來了。
取而代之的則是儒家的各派大儒巨頭們。
張越聞言,微微欠身。
黃老學說,他當然會逐漸的講給劉進聽。
但,不是全部。
事實上,黃老學派本身並非十全十美,也不是萬能的。
與儒家一般,其實也存在很多問題和弊端。
不然,它怎麼可能落得如今的地步?
事實上,張越現在打算玩一把儒皮黃老骨。
張湯可以玩儒皮法骨,難道還不準張越玩儒皮黃老骨?
總不能說,和尚摸得,貧道就摸不得了?
況且事實上,黃老學派配儒家思想更好吃呢!
君不見,後世的儒生們,談玄論道,也是一把好手?
隻是,得改一改,準確的說是去蕪存菁。
將黃老學派和儒家的好的東西留下來,那些頑固和不合時宜的東西,就統統丟掉。
這就更加無所謂了。
子夏筆削《春秋》,儒生們誰不是大唱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