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考察(1)(1 / 1)

新豐縣,顧名思義就是新的豐縣的意思。

其轄區麵積、鄉亭格局,都與沛郡的豐縣大同小異。

而枌榆社在新豐縣城北部十五裡。

恰好與沛郡豐縣縣城到其枌榆社的距離相等。

作為帝鄉,枌榆社的麵積,自然很大。

幾乎等同於兩個標準的漢製鄉級行政區域的麵積。

這一日,陽光依舊炙熱。

枌榆社外的直道上,走來一支隊伍。

張越騎在馬上,眼裡打量著這個初次見到的帝鄉麵貌。

心裡麵無數數據浮現在心頭。

枌榆社,南北長二十餘裡,東西寬十餘裡,下轄十個亭裡單位,總戶口接近了三千。

在這個西元前的時代,人口稀疏,關東地區某些小縣的人口也未必有枌榆社這麼多人。

作為一個這樣的大鄉,人口稠密之地。

自然經濟也發達。

道路兩側,俱是一片片連綿起伏的粟田,如今正是粟米接近成熟的季節,遠遠的望去,整個世界都被粟米的海洋所占領。

在田間地頭,隨處可見,無數戴著鐐銬,拿著木製、石製農具在忙碌的奴婢。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夷狄奴婢,也有漢人奴婢。

在有些田地的蔭涼處,幾個穿著絳衣,看上去是監工打扮的男子,懶洋洋的坐在樹蔭下,吃著酒水和零食。

張越一行數十人,除了劉進乘車外,其餘人全部都是一人雙馬,浩浩蕩蕩。

自然立刻就引起了這些人的注意。

不過,他們也隻是稍稍起身,觀察了一下,然後就繼續坐下來喝酒吃肉。

這枌榆社,彆的不多。

勳臣子弟多如狗。

類似的陣仗,他們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但張越看著眼前的情況,卻是微微皺眉。

這是他第一次直擊西元前的封建社會最底層的人民的情況。

放眼望去,僅僅是眼前的這數百畝土地,怕是少說有二十多個男女奴婢,戴著鐐銬,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在田間勞作。

雖然如今還未到正午,但氣溫已經開始升高了。

毒辣的陽光,炙烤著大地,連渭河的水都有些發燙。

但,這些奴婢卻頂著這樣的太陽,在陽光下勞作。

許多人的脖子上,甚至還戴著鐵圈。

這是家生子的標誌。

在南陵縣,蓄奴的情況,比較少。

基本都是自耕農與佃戶、地主之間構成的社會結構。

然而,在這枌榆社,卻是另外一個情況。

仿佛回到了宗周時代的奴隸社會。

勞作的主要對象,變成了奴隸。

但張越也僅僅隻是微微皺眉,不敢表示太多。

因為蓄奴是漢室根深蒂固的傳統。

上到列侯諸侯,下至平民百姓,所有人都爭相抓住任何機會蓄奴。

曆史上,王莽之所以垮台,最大的一個緣故就是——他居然想限製蓄奴!

簡直豈有此理!

引起了舉世公憤,不止地主貴族,自耕農和中產階級,商賈們,全部都憤怒了起來。

然後就把王莽乾死了。

回溯了無數史料,同時閱讀固化了大量石渠閣文檔的張越很清楚。

支持蓄奴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以至於,連劉氏也不敢碰限奴的話題。

而劉家的皇帝,卻可以殺豪強、貴族如殺豬狗。

從這你能看出,蓄奴主義的力量,到底強到了什麼地步了!

這是一個遍布天下,囊括了幾乎所有漢室階級的龐大利益集團。

農民、自耕農、地主、商賈、貴族、官員,隻要有機會,人人都會蓄奴。

後世的考古發現,也以無數確鑿的證據,證明了這個事實。

無論是長江兩岸,還是黃河流域,不管是在遙遠的酒泉張掖,還是在大雪紛飛的遼東遼西。

考古學家們將無數漢簡,從地下發掘出來,然後清洗、整理,最終人們發現,無論在什麼地區發現的簡牘,總能找到當地蓄奴的證據。

尤其是官府的檔案,幾乎都能找到‘某鄉某某有大奴X個,小奴Y個,作價多少多少’的記載。

尤其是在北方郡國,蓄奴之風,無比濃烈。

連自耕農、城市的中產階級,也競相蓄奴。

在漢室,想要限製蓄奴?

不止會得罪整個地主貴族官僚集團,連中產階級和自耕農、商賈也會反對。

甚至,連受益的群體——奴婢們說不定也會群情激憤!

因為,奴婢也是分等級的。

一些權貴的家奴,其實日子過的比普通老百姓還要好。

某些深得主人信任的奴婢,甚至可以在地方狐假虎威,魚肉鄉鄰。

你想解放他們?

說不定人家一口吐沫噴你臉上!

而之所以造成這個局麵,既有曆史傳統的緣故,也有秦漢以來政治格局的因素。

最主要的原因,則是蓄奴有利可圖。

早已經做足了功課的張越,對此一清二楚。

漢人蓄奴,不僅僅是想要驅使奴婢為自己勞作。

更主要的動力,來源於對財富的渴望和對家族興盛的期許。

眾所周知的一個事實是——秦漢兩代,提倡的是一夫狹五口而治百田的小農散戶經濟社會。

國家千方百計的拆散和肢解任何可能的大家族。

當今天子的弟弟,中山靖王劉勝一生生下了一百多個兒子,私生子不計其數。

但,除了其世子劉忠嗣位,僅有其嫡係的十三子得以用推恩令封侯。

其他人,統統要去自謀生路!

曆史上巫蠱之禍後的丞相劉屈氂,就是劉勝的兒子。

連諸侯王的兒子們,天子的親侄子們尚且如此。

其他人當然不能免俗。

但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小而單一的家庭,很難應付各種徭役。

而漢室的徭役,又特彆多。

僅僅是中央規定的,每一個始傅男丁每年都需要為國家無償服務三天,一生要入伍兩年。

一年番上中央,一年在邊關戍邊。

地方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各種徭役和差事,就更多了。

普通的百姓,哪來這麼多精力來應付這麼多繁瑣的徭役征發?

特彆是北方郡國,地廣人稀,產出不多。

武將們立足於本土本鄉,既要訓練子侄習武,又要想方設法,照顧鄉黨,庇護自己的宗族,還得拉攏佃農和自耕農,為自己的子侄的子弟兵。

這樣,他們就不能自己的鄉親太厲害。

佃租通常約等於無,隻是象征性的收一點。

遇到天災,甚至還得拿出積蓄,救濟鄉黨,贍養宗族的親戚。

不這樣做的武將世家,最多隻能興盛一代。

然後就後繼無人。

那麼問題來了,這些軍功貴族,是怎麼維係他們家族的興盛,滿足庇護鄉黨以及宗族的需求?

答案就是蓄奴。

大量的蓄奴,極儘一切可能的蓄奴。

越強盛的軍功貴族家庭,奴婢越多。

他們驅使這些奴婢,耕作和服務於自己家族。

同時,很多時候,他們都將這些奴婢,拿去服役。

在漢室很多時候,當國家要營造某個工程時,征發民夫,然後……

朝廷派下去監管的官吏,會愕然發現,實際上應征而來的所謂民夫,大部分都是戴著鐐銬,被豪族的狗腿子們押著來此的奴婢。

然後,這個官吏就會拿著花名冊,一個個點名。

這個時候,他就會發現一個更可怕的事情——花名冊上應當來此服役的民夫,幾乎全部由這些奴婢頂替了——特彆是當應征的民夫是來自北方郡國,特彆是關中、隴右地區的時候,尤其如此。

你喊一個名字,就有一個豪族的狗腿子押著一個奴婢到你麵前告訴你——那個人不來了,這個奴婢頂替他!

之所以如此,就是秦漢兩代,都允許百姓出錢請人替自己服役。

而且,這個製度受到法律保護,有國家背書。

按照國家規定,服役的人,假若不去應役,每一個徭役月需要繳納兩千錢。

稱為踐更錢。

官府拿到這筆錢後,就會去雇傭其他願意去的人,頂替應役之人前去服役。

而豪族們賺的還不止是這個錢!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秦漢兩代,服役的民夫,並不像後世宋明,是免費的勞動力,還要自帶乾糧。

事實上,秦漢兩代的一般性政府工程,服役民夫都是有錢拿的。

漢律之中就明確規定了:有罪以訾贖及有責(債)於公,以其令日問之,其弗能入其償,令其日居之,日居八錢,公食,日居六錢。

這條法令的意思就是,假如有人有罪打算拿錢贖罪或者欠了官府的錢,那就要他繳納,若不能繳納,就要他去工程的工地做工還債,一天八錢,若吃公家的一天六錢,直到他把欠債還清為止。

這反過來證明了,徭役民夫有錢拿,還可以吃公家的飯食。

且這飯食還是有標準的。

後世出土的無數漢簡也證明了這一點。

這等於說,假如你有奴婢,那麼可以賺雙份的錢。

一邊可以拿彆人的踐更錢,一邊還可以從官府拿到奴婢的工錢。

兩兩相加,利潤巨大。

以至於,幾乎很少有人能按捺得住自己蓄奴的衝動。

於是,漢代的北方,有一句民諺,幾乎人儘皆知:以末致富,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本持之。

自耕農、商賈、地主、貴族、軍功武將,人人競相蓄奴。

蓄奴的好處,不僅僅可以使自己可以免除可能被征去服役,更可以在其他時候,用奴婢去賺錢。

對於精明的漢人來說,蓄奴的好處如此明顯,傻子才不蓄奴!

沒看到那些史記上記載的大富豪們,太史公形容他們的財富時,都會說一句:富至僮千人!

在秦漢時期,幾乎所有的徭役,都可以用奴婢代役,但兵役除外。

特彆是那兩年的義務兵役,國家不會準許用奴婢代役。

但是……

準許其他男子代役。

這就是漢代史書上常見的‘責庸’。

責庸的條件非常苛刻,其要求代役人與被代役人簽訂契書,更要求兩人的爵位相等、年紀相等。

這也是為何北方郡國的軍功貴族家庭能如此興盛的緣故。

人家是職業軍人,可以承接大量的來自南方富庶之地的地主家庭的‘責庸’業務,將這些業務分給自己的鄉黨、宗族。

使得這些地方的百姓,尚武之風,日益興盛。

所以,在漢季,想限奴,那跟找死沒有區彆。

因為你將得罪的,不止是一個階級,而是全天下!

你動的也不是一個人的蛋糕,而是所有人的蛋糕。

你不死誰死?

但張越卻還是有些不忍。

奴婢來源於哪裡?

用屁股想都知道,一定是漢室國內的破產農民,無路可走的貧民,流離失所的災民。

望著眼前的這些在田間勞作的奴婢,他就不由得想起了前不久,鬱夷縣發生的事情。

那李循的家族,不就是因為想要蓄奴,所以就勾結了鄭全等太子家臣,千方百計阻止救災,隻是為了將人民變成他們家的家奴和印鈔機!

不止是他,貢禹、王吉等太學生,見著眼前的情況,也都有些低頭。

“豪族蓄奴之風,應當遏製啊……”貢禹輕聲歎道:“再不製止這股歪風,我恐百年後,天下百姓將深受其害!”

“是啊,董子當年就曾說過:富者阡陌連野,貧者無立錐之地,此社稷之患,國之大害,吾輩士人,當想辦法予以更正!”王吉看著這個情況,也有些唏噓。

當年,董仲舒上書當今,提出《限名民田策》雖然沒有直接說要限奴,但大概意思就是這樣。

但結果……

當今天子隻是部分采納了董子的建議。

下詔說:賈人有市籍及家屬,皆無得名田,敢犯令,沒其田!

隨後就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告緡運動,將天下商賈殺了個遍。

但貴族地主和勳貴的兼並和蓄奴情況,卻並未加以製止。

劉進坐在馬車上,也聽到這些議論,微微低頭。

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師們曾經針對天下蓄奴和兼並成風的情況,提出來的意見。

那就是親親相隱,搞大宗族,大家族。

隻要宗族成員多,那麼不僅僅有利於天下的治理,賢人君子也會層出不窮,更重要的是——假如宗族之內有很多成年男丁,那麼,百姓就不需要再蓄奴來應役了。

簡直就是一箭N雕啊。

以前,他自然是老師們說什麼就信什麼。

但現在,卻不敢這麼想了。

但,老師們所言,也並非沒有道理啊。

想了想,劉進就掀開車簾,對前方的張越道:“張侍中,請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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