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院領導請願的行為遭遇了挫折。來永嘉是個空降乾部,誰也不摸他的底,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性格,所以一時也不敢隨便跟他叫板。其他的院領導在這件事情上保持了沉默,即使是在院務會上對來永嘉唱過反諷的蘇喬,在下屬向他哭訴的時候,也隻是打著哈哈,說新院長有新院長的考慮,他這個副職也不好說什麼。
後勤的大多數職工其實還是挺本分的,他們有著一些比較樸素的價值觀,諸如民不與官鬥,或者知足長樂之類。有人出頭去鬨,他們樂得看熱鬨,等著彆人鬨下來的好處落一點到自己頭上。聽說那些人在領導那裡吃了癟,大家也就一哄而散了,該乾嘛乾嘛,還能真的不乾活?
要說起來,在設計院成立之初的50年代,後勤職工的地位就是比技術人員更低的。那時候,大學生比熊貓還稀罕,沒文憑的後勤職工打心眼裡覺得技術人員有本事,應當拿高薪,住好房子。自己畢竟隻是個燒鍋爐的,大街上隨便抓個人就能乾這活,自己憑什麼和人家大學生平起平坐?
到運動年代裡,講究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大學生成了臭老九,二者的地位這才翻轉過來了。到改革開放後,雖然國家反複強調提高知識分子地位,但具體落到實處的時候,就是障礙重重。各單位裡的人際關係早已不像50年代那麼單純,後勤職工大多有點老資格,自不會把近年來新分配過來的大學生放在眼裡。而這些大學生也的確缺乏老一代知識分子的寬厚與淡泊,打心眼裡就看不起後勤職工。
這樣一來,大家互相看不慣,還談得上什麼互敬互愛,有點好處自然就是爭得你死我活。知識分子空有一肚子學問,但要論胡攪蠻纏爭好處,他們基本上都是戰五渣,鬥爭多年的結果,就形成了現在這種格局。
這個社會裡,誰也不是傻瓜。設計院裡後勤地位超過了設計部門,誰都知道這是不合理的。過去的領導默認這個結果,後勤的職工當然是偷著樂。現在換了領導,說要提高設計部門的地位,大多數後勤職工雖然不高興,但理性上還是認同的。尤其是剛剛經曆過一周的停電,讓他們認識到了設計部門的重要性,正如來永嘉說的,沒有那些技術人員,設計院根本就不會存在,哪裡還有什麼值得爭的東西呢?
大多數人都接受了院務會的安排,但也有少數人覺得還能再鬨一鬨。在他們想來,過去十幾年,設計院就是按鬨分配的,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隻要鬨騰得厲害,院領導就會妥協。他們絲毫也不擔心這種鬨騰會影響到自己在設計院的生存,他們是國有單位的正式職工,誰還能開除他們嗎?至於說什麼打壓,那就更不怕了,想想看,一個食堂裡洗菜的勤雜工,你還能打壓成什麼?
李娟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今天她在來永嘉麵前撒了潑,結果來永嘉沒理她,這讓她好生覺得失落。從行政辦公樓回到食堂,她便開始了串聯,號召食堂的所有職工一起罷工,讓中午無法按時開飯。
“李姐,咱們這樣乾不合適吧?萬一院領導怪罪下來……”一位名叫邱金雲的女工膽怯地提醒道。
“怕什麼,院領導能怎麼怪罪下來?咱們就說煤氣用完了,做不了飯,領導還能說什麼?”李娟在後廚大聲地嚷嚷著,絲毫不擔心自己這些話被所有的人聽見。
“李娟,新院長剛來,咱們如果弄得他下不來台,恐怕不太好吧?”另外的職工也有些猶豫。
李娟道:“咱們就是要讓他下不來台。你們今天是沒去開會,不知道那個姓來的說話有多氣人。他說咱們這些搞後勤的,隨便都能夠招到,而那些設計室的大學生才是最寶貴的。咱們就得讓他知道,離了咱們這些做飯的,那些大學生連飯都吃不上,我倒要看看他們餓著肚子能不能乾活。”
邱金雲苦著臉,說道:“李姐,你膽子大,領導不敢拿你怎麼樣,我可沒你那個膽子,我還是先洗菜去吧……”
李娟把眼一瞪:“金雲,你是故意跟我過不去是不是?你可彆忘了,前年你家孩子出麻疹的醫藥費,如果不是我去幫你鬨,院裡能給你報銷嗎?你現在是忘恩負義了!”
“……”邱金雲一下子就啞了。李娟說的這事的確是真的,那一回,原本這些醫藥費是不能報銷的,邱金雲也沒打算拿去報,結果李娟主動幫她去找領導簽字,居然就給報出來了。那筆錢並不多,也就是幾十塊錢,可她從此就在李娟那裡落下了一個把柄,每一次李娟都要拿這事出來脅迫她,讓她不勝其煩。
如果換成其他人,被李娟脅迫一兩次也就罷了,次數多了肯定就要翻臉,誰特喵稀罕你幫忙,你幫一次忙,我就欠你一輩子的情嗎?可邱金雲是個性格很軟弱的人,雖然心裡煩透了,可每次都不敢吱聲。現在聽李娟又提起這事,她也隻能長歎一聲,應道:“李姐,瞧你說的,我這不是……”
李娟道:“怕什麼,你沒聽人說嗎,法不責眾。如果是誰一個人出頭,領導肯定要給他穿小鞋。咱們所有的人一起出頭,領導還能把咱們全夥都整了?我今天把話撂在這裡,我也不是為了我自己的事情,而是為了咱們大家共同的好處。誰如果當了叛徒,以後就彆想在食堂呆了。”
此言一出,大家的臉色都變了。他們知道,李娟可是一個難纏的人,萬一被她恨上,未來的麻煩是無窮無儘的。
“哎呦,我這老胃病犯了,主任,我請個假!”掌勺的大師傅首先閃了,他不想站出來跟領導對著乾,又不敢違逆李娟的意思,隻能借病遁了。
他這一開頭,其他人也受到了啟發,一個個都找出了理由:
“我想起來了,我要去給我丈母娘買藥,要不我也請個事假吧……”
“我這兩天舌苔黃了,不會是有什麼傳染病吧,最好還是彆摸菜勺了……”
“我那個來了,下不得冷水……”
“咦,那邊有個飛碟,我得去看看……”
當然,也並非所有的人都是首鼠兩端,李娟的鐵杆支持者也是不少的。他們的想法和李娟相同,覺得來永嘉的新政對後勤人員太苛刻,必須給他一點顏色看看,才能喚起他對於後勤人員的重視。在這些人的支持下,食堂裡其他的職工也隻能屈服了,大家的心態是一樣的,那就是隨波逐流,反正院裡要打板子也打不到自己的屁股上。
眾人紛紛逃避,直接把食堂管理員王素琴給晾在那裡了。她是食堂的負責人,如果大家罷工,導致中午飯沒有著落,她的責任是跑不了的。剛才李娟逼著眾人罷工,王素琴是敢怒而不敢言,因為她也知道李娟的厲害。可現在大家受到李娟脅迫,請假的請假,溜號的溜號,明顯午飯是沒戲了。李娟說什麼法不責眾,可這分明是給她為難嘛,她狠狠地瞪了李娟一眼,轉身就上行政處報告去了。
“什麼,食堂職工罷工了?”
聽到侯超向自己彙報的事情,來永嘉臉上帶著幾分嘲諷的笑意說道。
“來院長,是那個李娟……,她叫大家都不能做事,還說誰做事就是跟她過不去,結果大家都怕她……”王素琴眼淚汪汪地解釋道。
“彆哭嘛,小王,這有什麼可哭的呢?”來永嘉擺擺手,說道,“當然,食堂出這樣的事情,你這個管理員的確是有責任的。作為一個基層乾部,你應當要建立起一定的權威,怎麼能夠讓一個普通職工比你還有號召力呢?”
“來院長,是我能力不足,我請求院裡處分我。”王素琴做著以退為進的努力。
來永嘉並沒有要處理她的想法,畢竟出現這樣的情況,也是來永嘉的新政所致,他是早有心理準備的。他吩咐道:“侯處長,王主任,你們兩個人現在回食堂去,傳達我的意思。如果大家現在開始工作,保證中午飯按時按質供應,那麼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如果大家覺得這樣做能夠要挾院裡,讓院裡退步,那麼他們就想錯了,要準備承擔相應的後果。”
“明白!”侯超和王素琴同時應道。
也不知道是侯超和王素琴陽奉陰違,根本不打算解決問題,還是他們的說服能力太差,無法讓大家回心轉意。總之,快到上午11點鐘的時候,侯超黑著臉來向來永嘉彙報,說食堂那邊職工的情緒很大,一時難以做通大家的工作,除非來永嘉親自去安撫大家,否則中午飯估計是真的做不出來了。
“安撫?憑什麼?”來永嘉冷笑一聲,“他們罷工導致食堂無法正常開飯,在企業裡就算是嚴重事故。相關責任人要受到行政處分,相應的部門全部職工扣發本月獎金。侯處長,麻煩你去跟他們說,想繼續乾,就回到自己崗位上去,做份內的工作。如果不想乾,那就回家待崗,我還就不信了,離了他們,設計院的職工就能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