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的產業轉移,不是由誰腦子裡靈機一動就發生的,而是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工業革命在歐洲爆發,但當歐洲經濟發展到一定水平,勞動力成本開始上升的時候,產業就轉移到了大洋彼岸的美洲。為了獲得更多的廉價勞動力,美國資本家甚至不惜打了一場南北戰爭,以便把被束縛在南方種植園裡有大量黑奴解救出來,投入工廠。
等到美國人也開始富裕起來之後,產業又開始向南美洲和亞洲的日本轉移。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正是得益於低廉的勞動力成本,日本經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創造出了一個東亞奇跡。
但經濟發展的結果就是原來的低勞動力成本優勢不複存在,原來靠著一個飯團加幾片鹹魚就能夠乾上一整天活的日本工人,現在也需要開小汽車、穿西服,**美的食物,企業裡再想維持微薄的薪資標準已經完全不可能了。勞動力成本的提升,並不僅僅體現在藍領工人方麵,白領的成本也同樣值得關注。原來派一個技術員去國外做設備維修,給點基本生活補貼就可以了。而現在他們卻會要求住五星級酒店,給錢少了就不願意乾活。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沒有廣場協議,日本的競爭力也是會逐漸下降的,廣場協議的簽署隻是加快了這個進程而已。
川端弘嗣是個老企業家,對這一切看得非常清楚。他知道,不管中國人是帶著什麼樣的陰謀來與他們談外包業務的,他們都隻能接受,因為日本國內的勞動力成本已經大到讓他們彆無選擇了。
“現在我們公司裡的電焊工,清一色都是昭和十年以前出生的,現在都是50歲以上的老人了,年輕人不願意乾這種辛苦的工作。一旦這些老人退休了,我們上哪去找那麼多的電焊工來完成那些大型容器的製造?與其等到沒有退路的時候再去與中國人合作,還不如現在就建立起合作關係,讓中國人成為我們的外包商。”川端弘嗣用幽怨的語氣說道。
“可是,鑒於諸君提出的擔心,難道我們不可以從東南亞或者印度去尋找這方麵的代工嗎?”乾貴武誌詢問道。
米內隆吉大搖其頭:“東南亞的那些工人根本就沒法用,技術完全無法與中國工人相比。至於印度人,技術水平如何還另當彆論,關鍵是他們實在太懶散了。一個中國工人的工作效率能夠抵得上六個印度工人,如果我們到印度去尋求代工,那麼最終就隻能看著工期一次又一次地延誤。”
“這麼說,咱們除了和中國人合作之外,沒有其他的選擇了?”乾貴武誌道。
“沒有!”米內隆吉堅定地說道。
那一天馮嘯辰與王根基去拜訪過米內隆吉之後,米內隆吉便在會社裡召開了高管會議,討論馮嘯辰提出的方案。高管們幾乎是全票通過了與中國人合作的建議,尤其是銷售總監森重士,更是揚言如果有中國人幫忙,能夠把成本降低20%,他有把握拿下目前正在談的五個海外項目,為公司創造幾億美元的產值。
在會上,負責供應鏈管理的高管倒是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秋間會社把配套業務分包給了中國企業,那麼目前承攬分包業務的那些日本供應商怎麼辦呢?
對於這個問題,參會的高管們在曆數了供應商的種種不堪表現之後,一致表示,己方中斷與對方的合作,完全是因為對方咎由自取,與己方無關。
大家沒有說出來的一句話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供應商的死活,關秋間會社啥事呢?
這個想法,也是今天這個會上各企業高管的想法,大家都很聰明地沒有提出來。其實,那些配套商也是化工設備協會的會員,乾貴武誌沒有邀請他們來參會,用意也是很明顯的。
“中國的那兩位官員,目前就在廣島,等著和我們簽約呢,大家想想看,我們是分彆和他們洽談,還是以協會的名義與他們洽談?”乾貴武誌又拋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內田悠搶答道:“乾貴會長,我的意見是,咱們不要和這兩位官員談,咱們應當直接和中國企業去談。”
“這又是為什麼?”米內隆吉有些不明白,“內田君,你不覺得統一談判比較省事嗎?”
“但是,統一談判的價格更高啊。”內田悠陰笑著說道。
“我明白了。”川端弘嗣拍了拍巴掌,說道:“內田君不愧是營銷高手,考慮問題的確是很全麵的。中國人主動上門來找咱們合作,如果咱們直接接受了,他們肯定會開出一個很高的合作價格。而如果我們能夠分彆去和各家中國企業談,利用他們之間的競爭關係,就能夠把價格壓低。”
“可是,中國是一個國有製為主的國家,這些裝備企業都是屬於國家的,尤其是都聽命於那個重裝辦。我們即便是分彆去談,也無法保證他們不會串通起來,形成一個價格聯盟。”米內隆吉道。
內田悠道:“這就需要我們的技巧了,如果我們能夠破壞他們的聯盟,他們就會互相壓價。這一點,紡織協會那邊做得非常成功,我想我們可以向他們學習學習。”
“好的,我這就去給他們答複,咱們下個月組織一個考察團,到中國去考察合作企業的生產條件,同時分彆洽談合作的具體事宜。”乾貴武誌說道。
“他們是想再導演一場生絲大戰呢。”
在得到日本化工設備協會的答複之後,馮嘯辰冷笑著向王根基說道。
“分化瓦解,各個擊破,小鬼子玩這套把戲玩得挺溜呢。”王根基也恨恨地說道。
中國是世界聞名的絲綢之鄉,80年代中後期,中國的生絲出口曾占全球生絲國際貿易量的80%以上。中國生絲的主要出口國便是日本,日本廠商利用中國各省之間的競爭,挑起了一場生絲大戰,生生把中國出口的生絲價格從1980年的每噸3.44萬美元,壓低到了1985年的2.34萬美元。如果考慮到美元貶值的影響,中國出口的生絲價格從1980年到1985年之間幾乎下降了一半。
日本廠商在生絲大戰中的手法其實非常簡單,那就是利用各省急於完成出口創彙任務的心態,放出風去,說哪個省的價格最低,就采購哪個省的生絲。各省明知是個坑,也不得不往裡跳,互相比著降價,一直降到自己扛不住了才罷休。
與在國際市場上降價銷售相對應的,是各省在國內市場上輪番漲價搶購蠶繭,以滿足出口需要,因此這個時期在生絲大戰之外,還有一場蠶繭大戰,同樣打得天昏地暗。
蠶繭大戰的買賣雙方都在國內,也算是肉爛在鍋裡。但生絲大戰則是國人競相降價把東西賣往國外,而且這東西原本就是國外迫切需要的,彆說降價,就是漲價幾成也不愁銷路,可偏偏是人參賣了個蘿卜價,這就不能不讓人扼腕了。
馮嘯辰和王根基都是搞宏觀經濟管理的,對於這樁公案自然是非常了解的。國家有關部委也曾出麵試圖調停這兩場大戰,但收效甚微,原因就在於改革之後國家大量放權,對地方已經失去了控製能力。日本人在經濟情報方麵一向是十分敏感的,他們正是抓住了中國經濟體製變遷的這個漏洞,從中漁利,賺了無數的黑心錢。
“我們不能重蹈生絲的覆轍,各企業必須步調一致,共同對外。這一次合作,並非是單純的我們有求於日本人,日本人也同樣有求於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我們能夠給日本企業帶來的好處,不比他們給我們的好處少。”馮嘯辰道。
王根基笑道:“你應該說,是就目前而言。”
馮嘯辰也笑了,說道:“我們老師上課的時候說過,凱恩斯有句名言是這樣說的:對於長期而言,我們都死了。日本人現在也隻能看到眼前的事情,20年後的事,誰能看得到呢?”
王根基道:“可你小馮能看到啊。從一開始,你就是衝著把日本人擠垮去做的,從上次引進技術,到這一次給日本人代工,你都沒安著好心呢。”
“日本人是欺負我們缺乏核心工藝,覺得能夠永遠讓我們替他們他們打工。”馮嘯辰評論道。
王根基道:“可他們哪知道,你和老吳早就在安排搞合成氨的核心工藝開發了。浦江交大那個王宏泰的課題組,你們已經追回了三期經費,前前後後花了五六百萬了,現在是不是已經有些眉目了?”
馮嘯辰在嘴邊豎起一個手指頭,示意王根基不要張揚,然後微笑著說道:“他那邊隻是一個方向,其他幾個單位也都有自己的方向。不過,我跟他們說了,不到火候不揭鍋,他們現在可以發表一些邊緣內容的論文,核心思路這方麵要嚴格保密,不能讓人察覺到我們正在朝這些方向努力。等到時機成熟,咱們就一舉申請下專利,然後就可以拿著這些專利和日本人好好玩玩了。”
王根基看著馮嘯辰,搖頭歎道:“小馮啊小馮,我真無法理解,你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這麼陰險的想法。日本人讓你盯上,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