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新國際機場。
一群中國人從到達口出來,站在外麵依依不舍地告彆:
“小馮處長,再見,咱們回國見!”
“胥總工,再見,注意保重身體!”
胥文良與馮嘯辰二人握了握手,又互相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神,便各自隨著自己的隊伍而去了。
按照與三立製鋼所簽訂的協議,秦州重型機器廠派出了由胥文良帶隊的一支技術團隊,前往三立製鋼所參加軋機設計工作,從頭開始親身體會三立製鋼所的軋機設計流程,學習他們的設計經驗。
馮嘯辰跟隨的是另一支隊伍,這是一個大化肥設備考察團,組成人員非常複雜,部委方麵包括了國家計委、經委、農業部、機械部、化工部等等,地方上則有幾個省的政府官員,企業方麵則包括了五六家大型化肥廠和四五家化工設備製造廠的乾部和技術人員。如果要從專業上劃分,大致是兩個陣營,一個是用化肥和造化肥的,另一個則是製造化肥設備的。
這個考察團的任務,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矛盾。地方官員和化肥廠方麵提出的是考察日本的化肥設備製造情況,進而直接引進大化肥設備,儘快形成化肥生產能力。機械部以及幾家化工機械廠方麵則認為應當引進化肥設備的製造能力,以便實現大化肥設備的國產化,以後想建多少家化肥廠,就能夠建多少家了。
計委、經委、農業部、化工部等方麵則是態度模棱兩可,既有支持買設備的,也有支持引進設備製造能力的,更有在中間抖機靈的,說可以買幾套,再自己造幾套,這樣兩邊的想法都可以兼顧了。
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化肥的需求量一向是非常大的。從50年代開始,我國引進蘇聯技術,逐漸形成了年產1萬噸級至5萬噸級的中小型氮肥設備生產能力,並以此為基礎建立起了“五小工業”中的小化肥體係。
而在此時,國外的化肥生產技術卻已經走向了大型化,年產30萬噸合成氨裝置成為流行趨勢。大化肥與小化肥在能耗方麵差距極大,據測算,年產30萬合成氨的大型裝置噸氨電耗為38度,而年產5000噸的小型裝置噸氨電耗為1363度。不同的消耗水平帶來了成本和利潤的巨大差異,在80年代初,大型廠生產的合成氨每噸利潤為130元,而小型廠每噸僅為27元。
此外,國產氮肥主要為含氮量較低的碳酸氫銨,也就是農民俗稱的碳銨,含氮量僅為17%,國外普遍使用的則是尿素,含氮量為48%,肥效上的差異也是極其明顯的。
70年代初,為了提高糧食產量,中國開始大量從國外進口尿素,花費了大量的外彙。為了擺脫這種困境,70年代中期,國家從美國、荷蘭、法國、日本等國家引進了13套年產30萬噸合成氨和52萬噸尿素的大化肥設備;70年代末,又追加了4套同等規格的設備。
然而,僅僅依靠這17套引進設備,並不能完全滿足國內農業生產對於化肥的需求。農業部和化工部估計,到本世紀末,國內農業生產需要的化肥按折純量計算將達到4000萬噸以上,綜合考慮大中小型氮肥以及磷肥的結構,國內至少還需要新建30套以上的30萬噸合成氨裝置。
這樣一來,便形成了買設備和造設備的兩派,而且勢均力敵,相持不下。
造設備是國家定下的大方向,馮嘯辰所在的重裝辦就承擔著這樣的使命。在重裝辦負責的11項重大技術裝備中,就包括了大化肥這一項。國家明確提出,大化肥設備是保障國家農業安全的重點裝備,必須自己掌握這方麵的技術。從這個意義上說,主張自己造設備的一方是有著“政治正確”這把尚方寶劍的,說話也有底氣。
然而,主張買設備的一方也有充分的道理。買一套設備進來,3年就能夠投產,為農業生產提供急需的尿素。而如果選擇自己造設備,從消化吸收到技術成熟,沒個十年八年是辦不到的。在這段時間裡,農民需要化肥,如果國家不能提供,那麼就意味著糧食無法增產,餓著了10億人的肚子,由誰負責?如果由國家提供,那麼就隻能是依賴進口,同樣要花費寶貴的外彙。
一噸尿素的進口價格按100美元計算,年產52萬噸尿素的裝置早一年投產,就能夠節省5000萬美元的外彙支出。如果等待國產設備,哪怕隻是耽誤五年時間,損失的外彙也會高達2至3億美元,而這些錢已經足夠引進五套設備了。
有一個曆史數據,從1971年至1985年,國家引進17套大化肥設備以及其他一些相關設備,花費的外彙為10.6億美元;而1988年一年進口化肥的用彙就已經達到了20億美元。是抓緊時間引進設備替代化肥進口,還是寧可進口化肥而不進口設備,為國產設備讓路,這道選擇題恐怕並不難做吧?
“造不如買”這句話,如果不摻雜進意識形態上的標簽,在有些時候的確是有道理的。
除開這些能夠拿到桌麵上來說的大道理,還有一些不能說出來、但又誰都知道的小道理,也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比前麵的大道理還要關鍵。
與軋機不同,大化肥設備的引進價格並不特彆高。70年代中期,中國引進的1700毫米熱軋和冷軋生產線,總投資是38.9億元人民幣,而同期引進一套30萬噸合成氨和52萬噸尿素的生產裝置,投資僅為3億元。前者因為投資額巨大,地方政府無力承擔,必須由國家出錢,所以經委可以強製要求必須是“聯合製造”,並逐步提高國產化水平。而後者所需要的投資是省一級政府能夠籌措到的,人家自己掏錢買設備,國家又有什麼理由去說三道四呢?
大型的化工設備企業都是國家直屬的,省裡養不起這樣大的企業。而化肥廠卻是屬於省裡的,生產出來的化肥以及獲得的利潤,都是省裡的好處。哪個省願意放棄嘴邊的肥肉,拿去給國家直屬的化工設備廠練技術?
至於說到引進設備能夠給當事者個人帶來的好處,就更擺不上台麵了,可誰又能說這方麵的因素不重要呢?
馮嘯辰現在跳進去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旋渦。這次的考察團是由經委牽頭的,從一開始商定參加人員的時候,就已經是矛盾重重、劍拔弩張,讓經委領導都頭疼不已。因為涉及到大型裝備引進的問題,經委便要求重裝辦派人參加,相機協調。羅翔飛也知道這件事的麻煩之處,帶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派出了自己的看家法寶馮嘯辰,希望以馮嘯辰的機智,能夠在這團亂麻中間梳理出一個頭緒來。
大化肥設備考察團與秦重的軋機設計代表團是同機前往日本的。馮嘯辰原打算在飛機上和考察團的人員多聊一聊,誰料想一上飛機就被胥文良和崔永峰給拉過去了,談了一路的軋機問題。這會好不容易把胥文良他們送走,馮嘯辰這才回到自己的團隊裡來了。
“小馮,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日本化工設備協會的副理事長乾貴武誌先生。”
考察團團長王時誠看到馮嘯辰過來,笑嗬嗬地給他引見著日方前來迎接的人員。王時誠是經委的一名副司長,而重裝辦是設在經委下麵的機構,所以王時誠算是馮嘯辰的間接上級。不過,王時誠是個挺聰明的人,他早就聽說大主任張克艱對馮嘯辰頗為欣賞,而且由於馮嘯辰出了一個成立經緯谘詢公司的主意,解決了經委許多待業子弟的就業問題,經委許多乾部都對他心存感念,因此王時誠也就不便在馮嘯辰麵前擺上級的架子了,話裡話外對他都很是客氣。
“乾貴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馮嘯辰走上前,與乾貴武誌對鞠了一躬,用日語向對方打著招呼。
“想不到小馮你的日語這麼好!”王時誠半真半假地發出一聲驚歎,“怪不得羅主任那麼器重你。對了,乾貴先生,我忘了向你介紹了,這位是我們經委重大裝備辦公室的副處長馮嘯辰先生,有關重大裝備引進的問題,便是由馮處長所在的部門直接負責的。”
後麵這句,他便是向乾貴武誌說的了。翻譯把他的話譯給乾貴武誌,乾貴武誌臉上露出幾分驚訝之色,接著便向馮嘯辰又鞠了一躬,說道:“如此說來,這一次貴我雙方的合作,就要多多仰仗馮處長了。”
馮嘯辰笑道:“哈哈,乾貴先生搞錯了,剛才王司長是在跟你開玩笑呢。王司長是我的領導,我們代表團裡所有的人都是我的領導,我隻是給他們當當翻譯、跑跑腿的勤雜工罷了。不過,還是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吧。”
乾貴武誌也分不清王時誠的話和馮嘯辰的話誰更靠譜,但本著寧可錯殺、決不錯過的念頭,他還是向馮嘯辰客客氣氣地說道:“對對,合作愉快。來,各位,這邊請,我們先到賓館去下榻,然後到東京郊外最負盛名的療養地去泡泡溫泉,解解旅途上的乏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