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裡充斥著香燭燃燒之後的味道,老太子跪在那裡,一動不動,待香爐之中的靈香將要燃儘,太子才起身,重新點燃了靈香,繼續跪在那裡,怔怔的望著女子畫像出神。
良久之後,太子身上的死氣逐漸旺盛,他體內的生機,已經猶如風中燭火,搖搖欲滅。
這是天地的規則,世間所有生靈,都有生死,最終來臨的時候,誰都一樣。
正常情況下,縱然是凡人,也能大概明白自己能活多久,尤其是那些老人,壽元將儘的時候,心裡其實都有譜了。
而修士的感應,比之凡人會更加清楚,更加精確,真到了壽元將儘的時候,他們甚至可以精確的猜到自己會在哪天死。
而這,也是籠罩在所有修士頭上的大恐懼,越是臨近,越是恐懼,活得越久,越是怕死,尤其是當自己的生命,可以精確倒計時的時候,這不是幸運,而是擴大了恐懼。
所以,歸根到底,大部分修士修行,最根本的目的,也隻是為了活的更久,或者是不想死,這二者對於不少修士來說,是兩回事。
然而,壽元耗儘,時辰到了,生機如同燭火,緩緩熄滅,誰也攔不住。
縱然那些生機絕滅,也依然能保持意識的大佬,也隻是苟延殘喘而已,死扛著不閉眼,肉身、力量、神魂、意識、記憶、感情,所有的一切,也都會被時光一點一點的強行磨滅。
這就是越強的人,越不願意等到壽元耗儘那天才死的原因,他們會在臨近的時候,拚死一搏,尋找機緣,成了更進一步延壽,失敗了則身死道消,落個痛快。
像老太子這般,能硬生生的等到壽元耗儘,生機如同火燭,一點一點燃燒到近乎消散的,非常少見。
老太子微微低著頭,喃喃自語。
“從我出生的那天起,後麵的一切,都已經是注定的,母親生我的時候,遭受重創,卻拚了性命,生下了我,從我隱約記事的時候,就被人不斷的教導,要懂得感恩,我記住了,我每日都會來母親畫像前祭拜,有什麼事情,也會對母親說。
然而,我卻很少見到你,幼時你不斷出征,最多的一次,我足足八千年未見過你當麵,有時候我也會想,你是不是因為母親的死,而怨恨我,所以對我從來都是這般冰冷,不管不顧。
後來,我又覺得,你是坐在了那個位置,才會這般冰冷無情,從這些年的一切,我看的更加明白,你不會讓任何人威脅到你的位子。”
太子低頭自語,他的身後,嬴帝不知何時出現,站在那裡。
嬴帝沒有理會太子,而是抬起頭,同樣怔怔的看著女子的畫像出神。
“你放任趙王、周王與我相爭,也不外乎要營造出一種,誰贏了誰就可以去繼承帝位,可是我們都錯了,無論怎麼鬨,最多也隻是換一個太子而已,爭的不過是這個位子,從來都不是你的位子。
若是有選擇,我寧願不出生,讓母親活著。
若是有選擇,我也不願意當這個太子,我不想在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看到了後麵每一天的日子。
大嬴周邊未定時,我身為儲君,不得外出遊曆,不得以身涉險。
大嬴周邊安穩後,我身為儲君,也不能做所有修士都可以做的事情,甚至連功法,我都不能自己做選擇。
我從一開始,就什麼選擇都沒有,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
我早應該看明白,我先天有損,縱然有諸多寶物,也無法完全彌補,我不甚聰慧,悟性也不高,如今空有境界,也已經是極限了。
我爭來爭去,其實一直都是被人推著走,我想要做的一切,都是不能做的。”
太子緩緩的抬起頭,麵容愈發蒼老,他的眼睛都變得渾濁,抬頭望著女子畫像,緩緩的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歡喜。
“我試過所有能找到的延壽法門,可惜那些方法,如今都對我沒用了,我曾恐懼,曾憤怒,直到跪在母親的畫像前,我才找到了一絲平靜。
如今,我滿心歡喜,我終於找到了一樣,可以完全由我自己做出選擇的事情,誰都不能跟我爭,誰也彆想左右我。
那就是死亡,旁人畏死祈生,我卻感覺到一種輕鬆,一種發自內心的歡喜,說不定我死後,神魂消散,有可能去另外一個未知的世界,在那裡見到母親。”
太子說到這,嬴帝終於低頭看了太子一眼,他的眼神裡帶著詫異,詫異太子竟然會這麼覺得。
太子滿麵笑容,身上雖然有死氣浮動,可是氣色反而看起來更好了一些,他緩緩的站起身,佝僂的腰身,慢慢的變得挺直,他此刻放下了所有重擔,放下了所有往日需要考慮的事情,放下了對嬴帝的畏懼,直視著嬴帝的眼睛。
“如今我死氣遍體,生機搖搖欲滅,你也攔不住我,這是我唯一能選擇的事。
我已經上萬年沒見過你了,死之前也依然見不到你,見到的也隻是你的法身,隻是我想知道,我死之後,你會不會出現?
會不會親自來看我一眼?
我敬愛的父皇。”
太子丟下這句話,暢快的大笑幾聲,重新跪在蒲團上,再也不理會嬴帝。
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放肆,也是最後一次了。
他給嬴帝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他這個做了幾萬年的老太子,從出生到死,都是太子,雖然沒什麼太大的成就,也沒太大的本事。
但這麼長時間本身,就是最大的成就了。
嬴帝之上,再也沒有長輩了,而且無後位在位,太子的身份,就是整個大嬴神朝僅次於嬴帝的。
太子薨,乃國喪。
這是僅次於太子繼承帝位和嬴帝駕崩的大事。
重要性比祭祖還要高,嬴帝本尊,無論如何都要親自現身,在太子出殯的時候,親自來看一眼他的兒子。
太子心頭暢快,無數的憤怒、恐懼、憋屈,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這一刻消散了。
他逼迫了嬴帝一次,而且嬴帝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去做。
嬴帝若是不出現,那一直都有的謠言,便會被坐實大半。
嬴帝本尊已經不在大荒,或者嬴帝已經死了。
這會讓本來就蠢蠢欲動的前朝,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他們會真正的動手,而不隻是在暗地裡布局,在暗地裡搞事情,他們會跳到明麵上。
最終的結果,便是大嬴內憂外患,群龍無首,不說覆滅,也會衰落下去,等到前朝伺機複國,而大嬴還是這幅鬼樣子,嬴帝本尊不在,法身把持帝位。
大嬴滅亡也隻是遲早的事情。
這一切的重要開端,便是太子薨,嬴帝本尊會不會出現。
太子不會知道,嬴帝出現不了了。
如今,除了秦陽、嫁衣、蒙毅之外,這世上無人知道,嬴帝本尊,數十年內,是回不來了。
嚴格說,在這數十年裡,嬴帝本尊已經不在這個世上。
說他死了,倒是也沒錯。
太子心平氣和,靜靜的跪在蒲團上,他已經做好了擁抱死亡,迎接自己的結局,再也不怨,再也不嗔。
他身上浮動的死氣,都隨之變得平和,死氣生出的速度,都變得緩慢了不少,那似是風中燭火,搖搖欲滅的生機,靜靜的燃燒著。
嬴帝站在那裡,盯著太子的背影,如同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兒子。
他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抬頭望向女子畫像的時候,變得更加複雜。
良久之後,他喟然長歎一聲,一言不發的離去。
……
絕地莊園,秦陽閉著眼睛,消化剛得到的情報。
那寥寥幾個字,所代表的意義,卻一點都不小。
他重新整合了過往的情報,重新捋了一遍,良久之後,睜開眼睛,臉上帶著一絲恍然。
前朝裡有真正的智者啊,他們的謀劃,早在很久很久之前都開始了。
那一切根本不隻是試探,而是一步一個腳印,整體的大路線,早就有了完善的計劃。
從前朝最初開始冒泡的時候,就是跟太子有關。
如今看來,他們早就知道了,太子壽元無多,著手點便是利用太子需要延壽。
這樣一步一個腳印走來,直到如今,甚至可以確定,太子會在什麼時候壽終正寢。
太子死了,叫薨,以大嬴的情況,這是國喪,到時候嬴帝本尊是必須要出現的。
嬴帝不出現,前朝就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後麵他們想要乾什麼,都可以按照計劃進行下去了。
而秦陽知道,無論前朝想要做什麼,嬴帝本尊都不可能出現了。
這個試探的結果,才是奠定他們後麵會真正走到台前的關鍵。
但這些,秦陽覺得自己知道了就行,他現在隻想老實一段日子,先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再說。
之前拍賣會結束,後續的事情還在繼續,他要時刻關注著,不會出什麼問題。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確認了後續都沒什麼問題,該得的,該拿的,該給的,統統都已經完畢,秦陽才徹底鬆了口氣。
幽靈拍賣會,已經成為他一個重要手段,而拍賣會的信譽,遠遠比靈石更加重要,有了信譽,他才能繼續下去,越做越大。
虧點靈石什麼,他完全不在意,對於手下的人,他也足夠的大方,隻要肯老老實實的乾活,他們心裡想什麼不重要,彆做船長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就行。
清閒了沒兩天,嫁衣來訪。
嫁衣的心情似乎不太美麗,從進來之後,便一言不發,眉宇微蹙,眼中帶著一絲傷感。
秦陽也一言不發,靜靜的煮茶,兩人就這麼一邊品茶,一邊靜靜的坐著。
良久之後,嫁衣放下茶杯,輕聲道。
“太子壽元將儘,宮裡已經開始準備後事了,我也已經去見過他了。”
“恩。”秦陽應了一聲,不發表評論。
嫁衣端著茶杯,神情愈發的複雜。
“我去見他,他跟往日截然不同,他已經放下了執念,放下了心中憤懣,也沒有半點不甘,他很坦然赴死,還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可以完全由自己做出的選擇,而不是被嬴帝掌控。”
“(⊙v⊙)嗯?”秦陽大為震驚。
就像是聽到了張正義放棄了作死,從此之後洗心革麵,做一個好人,再也不去考古了。
“我比你還意外,但是我也不意外,我看的很清楚,他身上的死氣升騰,已經出現了五衰之相,可是氣息卻極為平和,神魂穩固,他是真的什麼都看開了,我第一次見到他,這般輕鬆的模樣。
當年我從出生,便被父親封入異寶,被帶回來的時候,太子已經是太子很多年了,嬴帝從不關心皇族之人,幾個成器的皇子皇孫之中,我跟太子接觸的是最多的。
當年我覺得,他是誌大才疏,心無城府,如今看他執念儘消,坦然赴死,想到幼年的一些事,心裡非但沒暢快,反倒是覺得有些堵。
他有句話說的沒錯,若是有選擇,我也不願意選擇現在的身份,從一開始便身不由己,毫無選擇。”
“想什麼呢?”秦陽神情平靜,遙望著離都:“我輩修士,有的人是爭一個不死,有的人是爭一個暢快,歸根到底,其實不都是為了爭一個可以自由選擇的機會麼,你想擺脫身不由己,不進則死,其實大家都沒什麼區彆,都是為了自己的目的去爭,憑白弱了自己氣勢,弱了心中堅定,翻到會真的身不由己。”
“沒什麼,隻是一時有感而發,我幼時入宮,唯一感受過溫情的一次,就是還是稚童時,在宴會上,太子分我的半盤桂花糕,他如今能想開,大徹大悟,掙脫桎梏,我也為他高興。”嫁衣笑了笑,立刻恢複了正常,轉而反問了秦陽一句。
“你是爭個什麼?”
“我?”秦陽想了想,嘿嘿一笑:“我爭一個以後再也不用想那麼多,誰想弄死我,我就一磚拍死他,簡單省事。”
“哈……”嫁衣不禁莞爾。
秦陽也跟著笑,笑的很開心,腦海裡一連串的念頭浮動。
“話說,若是有機會的話,能不能安排一下,我想見一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