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八章 臨彆衷腸(1 / 1)

策馬飛馳,不到一個時辰,李素領著十幾名部曲趕到了長安城太極宮前。

宮門外聚集著一群人,都是穿著朝服的文臣和武將,包括長孫無忌,褚遂良,還有長久以來閉門謝客的戰神李靖,以及程咬金,李績,牛進達等人,朝堂內有分量的大臣武將們幾乎全到齊了。

走近了才發現眾人的臉色都很差,有的朝臣聚集在一起,不停的抬袖拭淚,而長孫無忌李績等人也是眼眶發紅,臉頰隱見淚痕。

廣場上的氣氛莫名沉重,一股低氣壓充斥四周,天地仿佛都變得陰暗了。

李素心中咯噔一下,臉色有些發白,急忙上前與李績程咬金和長孫無忌等長輩們行禮。

行禮過後,李素急忙問李績道:“舅父大人,陛下他……”

李績看了他一眼,道:“子正莫多問了,陛下是否也下旨召見你了?快進宮去吧。”

李素不敢多問,朝眾長輩告了罪,然後匆匆走到宮門前。

宮門前早有宦官守著,見李素來了,宦官也不多話,側身一讓,請李素入宮,宦官在前引路,李素一言不發跟在後麵。

穿過太極殿,兩儀殿,直入甘露殿,李素昔日經常進宮,對太極宮的布局早已爛熟於心,隻是今日心情卻格外焦急,好不容易來到甘露殿外。

今日甘露殿外罕見地跪著許多人,為首者是太醫署的太醫令劉神威,孫老神仙的大弟子,餘者皆是太醫,眾人神情悲戚,在殿外長廊下跪成一排,各自垂頭抹淚,卻不敢發出哭聲。

李素的心情更沉重了,他知道這些太醫跪在殿外代表著什麼,想到李世民即將離世,李素心中情緒翻湧,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宦官請李素稍等,他則進去稟奏,沒過多久,宦官走出來,神情恭敬地請李素入殿麵君。

李素在廊下脫了鞋,著足衣入殿,腳步有些急促。

入殿後抬眼飛快一掃,李素發現李世民赫然半躺在殿首矮桌後,氣色似乎有些紅潤,竟比前些日好了許多,臉上甚至帶著熟悉的爽朗笑容。

李素不由心生疑惑,這氣色,怎麼看也不像是即將去世的人呀……

目光稍移,李素看到李世民身後靜立著的常塗。

常塗仍舊是老樣子,不陰不陽鬼魅一般的身影,像影子一樣立在李世民身後。隻是今日的常塗神態與往常不太一樣,蒼老的神情竟帶著一抹微笑,眼眶卻紅了,臉上依稀有淚痕,看著身前李世民的背影,常塗的眼中露出一種罕見的如同獻祭般的聖潔之色。

李素邁著碎步進殿,離李世民五尺外站定,垂頭行禮。

“臣,涇陽縣公,銀青光祿大夫,雲麾將軍,右散騎常侍,尚書右丞李素,拜見陛下。”

這是李素第一次將自己所有的官職,爵位和勳號頭銜說得如此詳細。

還未抬頭,便聽李世民哈哈笑道:“毛頭小子,年紀輕輕的,不知不覺朕竟封了你這麼多的頭銜,看來這些年朕待你委實不錯,就衝這一點,子正該向朕道聲謝吧?”

李素忙道:“臣一直感沐天恩,無時無地感念陛下恩德,皇恩浩蕩……”

李世民大笑道:“好了好了,再說下去,朕都臉紅了,原以為你成熟了許多,沒想到一張嘴還是熟悉的混賬味道,子正啊,這輩子你怕是穩重不了了。”

“臣已穩重多了,最近在家好吃懶做,昨日照過鏡子,臣發現自己既穩又重……”

李世民笑得喘不過氣來,連連揮手道:“行了,子正莫說了,朕已很開心,不必再說了,哈哈……”

一邊笑一邊喘息,李素聽出李世民的氣息仍舊虛弱,甚至比上次見他時更虛弱了,待李世民平複下來後,抬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花兒,道:“朕知道子正是為了逗朕開心,讓朕高高興興的……子正的心意,朕領了,你是個好孩子,見你漸漸成為了大唐之棟梁砥柱,朕很欣慰。”

李素垂頭道:“臣有今日,全靠陛下寬容的胸襟。”

李世民歎道:“你說錯了,朕不是對任何人都寬容的,正因為你有大本事,可以為國所用,朕才會一次又一次的寬容你,你若隻是個平庸之輩,恐怕朕早已容不下你了。”

李素一凜,他聽出這句話裡有彆的意思,無奈自己的黑曆史太多,一時竟不敢搭腔,生怕勾起李世民遙遠的回憶和怒火,下場堪憂。

李世民看著他笑道:“子正為何不說話了?是心虛了麼?”

李素飛快眨了眨眼,道:“臣非聖賢,當初年少輕狂不懂事,難免做過幾樁錯事,此時回想起來,臣羞愧無地,委實愧對皇恩。”

李世民點頭:“不管你的悔恨是真是假,總算你也有敬畏之心,朕便當你說的是真話吧。”

頓了頓,李世民緩緩道:“今日朕分彆召見朝堂文武重臣,都是單獨召見的,你是最後一個,子正,在朕的眼裡,你已是朝堂重臣了,和長孫無忌他們一樣,未來不久,你也將成為帝王的左膀右臂,還望子正謹言慎行,勿負皇恩。”

李素急忙行禮:“臣一定儘力,隻不過臣年紀不大,或許偶爾還會闖點禍,還望陛下仍如當年一樣對臣手下留情,臣保證,臣闖的禍一定不會太大,不會讓陛下為難……”

李世民又大笑起來,笑聲漸歇,神情忽然浮上黯然:“往後你若闖禍,寬容你的人已不是朕了,其實,朕還真懷念當年你不斷闖禍的樣子,當時朕聽了隻會生氣,有時候恨不得一刀砍了你,可是如今再回憶起來,卻覺得挺有趣的,也算是你我君臣的一段往事,一段佳話吧,未來的青史不會記載這些,往事唯有你我自知。”

李素聽懂了他的話,神情不由愴然起來。

“陛下,您還是春秋鼎盛之年,區區小病微屙,一定會好起來的,大唐如今已有了盛世氣象,全是陛下與朝堂諸公殫精竭慮的結果,難道陛下不想親眼看到盛世來臨,百姓士子們齊聲讚頌陛下功德麼?不想看到吐蕃,高句麗,西突厥的君王來到長安,跪在太極宮外,向陛下朝賀麼?”李素越說越悲愴,眼眶漸漸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強忍著不落下。

李世民露出神往之色,顯然,李素所說的都是他畢生的心願,他也很想見到那一天。

“見不到啦,哈哈,朕雖是天子,卻也難違天意,當初若朕能納子正之諫,暫緩東征高句麗之戰,哪怕朕在東征戰場上能聽進子正的勸諫,不那麼輕敵冒進,或許,朕的壽數還會長一些,許多心願或許能夠親眼見它實現……”李世民黯然歎道:“時日無多,朕……真的舍不得這天下啊,都是當年一刀一劍拚了命掙下來的,朕自問一生灑脫,臨走還是著了相。”

李素沉默無言。

抬頭再看李世民時,李素分明看到他的臉色紅潤得不正常,於是心中一凜,心中情緒激蕩難平。

“陛下,您……好生養息,莫說太多話了,待陛下身子好了以後,臣願陪陛下飲酒,奏對,甚至陪陛下再次親征高句麗,臣……還有很多本事沒掏出來給陛下看呢……”李素語聲哽咽道。

李世民笑道:“朕知道你有很多本事,你這一身本事啊,也不知跟誰學的,委實高深莫測,不過朕知你忠心,也就不尋根問底了,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也經曆了不少凶險,一身本事能夠為朕所用,著實給朕立了不少功勞,朕很欣慰,也很慶幸,當初能發現你這個人才,一直是朕引以為傲的事。”

“臣會為大唐再立新功的,隻求陛下親眼得見……”李素哽咽道。

李世民悠然歎道:“朕看不到了,但雉奴看得到,你與雉奴向來交情深厚,成為君臣後,想必也不會差,雉奴是朕特彆寵愛的孩子,老實說,作為下一代的大唐皇帝,他還有許多不足之處,尤其是他性子軟弱,凡事忍讓過甚,臨事有些優柔,朕實在很擔心將來那些老臣們會倚仗身份輩分欺淩他,子正,你是雉奴的好友,在朕的印象裡,雉奴好像也隻有你這麼一位好友,朕不在了,你要好好輔佐他,莫讓他犯錯,也莫讓彆人欺負他,朝堂有你在,朕才能放下許多擔心,你答應朕,一定要好好的,忠心的輔佐雉奴。”

李素垂頭哽咽道:“臣一定全心全力輔佐太子殿下,絕不讓任何人欺負他,臣發誓。”

李世民盯著他的臉,神情無比嚴肅,沉聲道:“朕記住你的話,子正不可食言,不可負朕。”

“是。”

李世民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方才神情滿意地緩緩點頭。

無儘的疲憊之態漸漸浮上李世民的臉龐,似乎僅在一瞬間,李世民忽然衰老了許多,臉色也蒼白起來。

李素嘴唇囁嚅了一下,剛待說話,李世民身後的常塗忽然道:“陛下,您已累了,該服藥了……”

李世民擺擺手,道:“藥石難醫,服之何用?倒不如讓朕少受點折磨,走得痛快利落一些。”

常塗神色黯然地輕歎一聲,緩緩退了回去。

李世民卻忽然轉頭望向常塗,笑道:“朕今日召見了許多朝臣,該安排的事已安排妥當,唯獨不曾對你說一些體己的話兒,常塗啊,這些年你跟隨朕的身邊,不僅辛苦,也受了不少委屈,朕欠你一句感謝……”

常塗含淚道:“陛下的生死,即是老奴的生死,老奴此命早已交給陛下,如同陛下的影子一般,陛下不必謝老奴,都是老奴該做的。”

李世民歎道:“還是要謝的,朕這一生,其實活得很失敗,做兒子做得失敗,做父親也做得失敗,玄武門之後,朕登基稱帝,整日坐在這龍庭上,防備這個,打壓那個,甚至對自己的子女,也是寵愛涼薄不一,朕知道,很多子女心裡其實是恨朕的,甚至對朕無數次生過殺心,比如承乾……”

“朕何嘗不在防備著他們?害怕他們重複朕當年做過的事,害怕他們權勢過甚,也怕他們終有一日集結大軍,把朕趕下皇位,‘權勢‘二字,生生讓天家父子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朕難道還不夠失敗嗎?”

“常塗啊,朕身邊真正能相信的人隻有你,想想真是可笑,可憐,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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