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五章 風急浪險(1 / 1)

李績和李素領著兩萬將士踏上了回家的歸途。

一場記入史冊的大戰,已然到了尾聲。這一戰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自負剛愎的李世民在遼東戰場上終於被現實狠狠扇了一巴掌,甚至折損了他的壽數。李世民最大的敵人泉蓋蘇文原本應該誌得意滿地回到都城,享受大權在握的快感,卻意外地被那個外表恭順窩囊,實則暗藏殺心的高藏一刀砍了腦袋。

而李績和李素奉旨斷後,卻陰差陽錯立下了潑天的大功,李素的謀劃,李績的果決,唐軍僅僅靠兩萬輕騎便輕易攻破了高句麗的都城,並且將都城占領了兩天。

不得不說,這個功勞委實太耀眼了,哪怕敵國的都城隻被他們占領了短短兩日,也是足夠載入青史的,大唐史官的妙筆如果不那麼苛刻的話,李績和李素的名字足堪與漢代僅率八百孤軍深入草原,並打下匈奴單於牙帳的冠軍侯霍去病相比,封狼居胥之榮,古往今來鮮有。

撤退的兩萬將士顯然也明白自己這次立下的功勞有多大,所以在朝金城港開拔的路上,每個人喜笑顏開,他們知道,回到長安後,陛下的封賞必將無比隆厚,因為在這場已經注定了戰敗結局的戰爭裡,他們,是僅有的亮點,無論出於政治目的還是大唐上國的尊嚴,陛下都會重重封賞他們,用這場勝利告訴天下萬邦藩屬,朕並沒有輸,朕發起的東征是在打入敵國都城後才撤軍的。而李績和李素率領的打入敵國都城的兩萬將士,必將被陛下立為一根勝利的標杆。

前路平坦,前程光明,將士們的心情自然雀躍飛揚。

隻不過,作為主帥的李績和李素,二人臉上卻見不到太高興的神色,反而有股若隱若現的憂慮。

新羅邊境大營距離金城港隻有二百餘裡,策馬飛馳之下,數個時辰便至。

金城港是一座靠海的小城,城池破敗且簡陋,城池裡麵的人口大約不過一萬,城中規模僅隻後世一個小鎮大小,在新羅女王的帶領下,李績率所部下馬步行進城,城內百姓紛紛跪地見禮,女王一臉高傲,目不斜視,從城中直接穿行而過,來到城東的海邊碼頭上。

相比城內的蕭條窮苦,城東的碼頭卻繁忙許多,許多不明國籍的海船停泊在海邊,忙著裝卸貨物,打著赤膊的新羅漢子喊著口號,將一堆堆貨物搬到船上,旁邊的官員垂頭埋首記錄著貨物的進出清單,正中的碼頭口岸邊,無數明黃色旌旗迎風招展,百餘艘戰船零零散散分布在碼頭外的近海處,戰船如雲,風帆林立。一名身材魁碩的中年大漢披戴鎧甲,靜靜地站在碼頭的岸邊,兩側亦有許多大唐將士列隊雁形展開。

李績和李素認識這名將軍,急忙快走幾步迎上,三人互相見禮。

此人正是鄖國公滄海道行軍大總管張亮。

雖名為“亮”,其實名字並無半分亮點,不過在這貞觀朝裡,張亮可謂名聲赫赫,他是淩煙閣功臣之一,排名第十六。如果李世民心血來潮辦個閱文集團的話,張亮至少也是白金主神了。

張亮朝李績行禮時尤為恭敬,雙手為揖,腰彎得很深,神情滿是敬服。

不僅僅因為李績這一戰打入敵國都城的功勞,更重要的是,張亮從隋末時期便是李績的部將,二人當初同在李密帳下,張亮便是李績的直屬部將,後來李績投唐,張亮也跟著過去,李績受到李淵李世民重用後,也是他將張亮推薦進秦王府,玄武門事變之前,李世民派張亮秘密潛入洛陽招兵買馬,後來事泄被李元吉拿住,張亮在獄中受儘酷刑,卻咬緊牙未曾招出李世民這個幕後黑手,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念其功勞,從此官運亨通,平步青雲。

當然,無論張亮的名聲多大,比起李績還是弱了幾分,李績是如今大唐軍方的名將,其用兵韜略僅次於戰神李靖,實實在在的軍方二號人物,張亮近年雖多有驕狂,然則在李績麵前還是老老實實不敢放肆。

“末將拜見大將軍,將軍此戰名揚天下,世人皆驚,末將拜服。”張亮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無比的恭敬。

李績笑了笑,道:“你如今已是刑部尚書,爵封國公,亦與老夫同列淩煙閣功臣,早已與老夫平起平坐,無須自稱‘末將’。”

張亮恭謹道:“末將從隋末之時便是大將軍的部將,一輩子都是大將軍的部將,名位縱然再高,亦不敢與大將軍平起平坐。”

李績笑道:“不說這些了,來,快與老夫見過新羅女王殿下,此次能夠安然抽身,女王殿下幫了大忙。”

張亮急忙與一旁含笑不語的新羅女王見禮。

最後才輪到李素上前主動與張亮見禮。

李素與張亮並不熟,當初在長安時曾經有過一段交集,不過那時張亮比較冷漠,直到李素後來與李績認了親之後,每逢年節兩家才互送節禮,有了些許往來。

今日張亮顯然對李素熱情多了,未等李素行禮躬身,張亮便搶先托住了他的雙肘,笑道:“賢侄勿須多禮,聽前線軍報上說,此戰打入高句麗都城,全因賢侄一人之謀劃,老夫委實佩服得很,陛下常讚賢侄為大唐英傑,所言不虛也,果然是少年英雄,不可小覷。”

李素急忙謙虛推讓。

張亮與新羅女王客套一陣,許久之後,張亮看了李績一眼,神情肅然道:“大將軍,末將奉旨率戰船百艘停靠新羅國金城港,接大將軍和諸位將士回大唐,請大將軍下令將士們上船。”

李績點點頭,帳下部將馬上將登船的命令傳到隊伍中。

新羅女王神情有些焦急,李績看在眼裡,笑了笑,隨即道:“讓所有將士卸下身上的甲胄和兵器,交予新羅國將士,然後牽馬上船。”

新羅女王聞言鬆了口氣,忙向李績道謝。

很快,兩萬將士依令將身上的甲胄兵器卸下,碼頭的空地上,一時間甲胄兵器堆積如山,新羅將士們忙著整理歸類,而大唐的將士們則牽著各自的戰馬,嘻嘻哈哈登船,碼頭內外到處洋溢著歡聲笑語。

張亮這次帶來的船隊足有百艘,時下大唐的水師發展並不大,這百餘艘戰船幾乎已是大唐水師的所有家底了。所謂的戰船裝載量也不算大,比起明朝鄭和下西洋那種航母般的大船自是小了許多,不過每艘船載五百人還是足夠的,兩萬將士加上各自的戰馬,百餘艘船堪堪夠了。

待所有大唐將士登船之後,李績三人與新羅女王道彆,張亮下令鳴號揚帆,百艘戰船滿載大勝而歸的將士,慢悠悠地朝南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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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績李素二人登上了張亮的座船旗艦,三人在豪奢氣派的艙房內談笑風生,這時李績才問起了李世民所率主力大軍的動向。

張亮顯然對主力比較了解,作為東征的偏師之一,張亮所部水師時刻與李世民保持著緊密的聯係,主力大軍的動向隨時在張亮的掌握之中。而李績所部卻因孤軍深入敵後,自與李世民分彆後,與主力的聯係便徹底切斷了,直到此刻張亮說起,李績二人才了解。

李世民領軍西撤後,路上並未遇到敵襲,泉蓋蘇文所率的十五萬敵軍被李績所部兩萬輕騎死死拖在遼東城和大行城附近數百裡範圍內不得動彈,待到李績領軍攻下了高句麗的慶州城之後,泉蓋蘇文所部更是徹底失去了戰場的主動權,從頭到尾被兩萬唐軍牽著鼻子走,唐軍主力麵臨的威脅從此解除,所以李世民領著主力無驚無險地回到了大唐國境線內,在營州紮營休養三日後,主力繼續朝長安方向撤退班師。

退回國境以後,主力的糧草危機也宣告解除,後方的糧草源源不斷地送進軍中,大軍將士到達營州之前緊巴巴過了幾日食不果腹的日子,倒也沒出現任何變故,將士們情緒比較穩定。倒是解決了糧草問題後,程咬金等大將聚頭一商量,紛紛向李世民奏請再次攻打高句麗,趁著高句麗國中內亂,對大唐來說正是大好時機,若再次攻打高句麗,其勢必如猛虎入羊群,勢不可擋。

眾將的請戰被李世民毫不猶豫地否決了。

原因有很多,將士們已現疲態是其一,若再次東進,軍心必然不穩,有嘩變之危,其二是此戰將士折損過多,若再次征伐高句麗,縱然大勝亦大傷本國元氣,如今大唐的周邊鄰國裡,除了高句麗這個強敵外,還有吐蕃,吐穀渾,西突厥等群狼環伺,若拚著大傷元氣的代價將高句麗並入版圖,其餘的強鄰恐有進犯之舉,其三則因安市城的楊萬春,這個人不可小覷,用兵狡黠奸詐,麾下十萬將士皆是虎狼之師,李世民和諸多將領在安市城下吃了個大虧,若唐軍再次打入高句麗境內,很難說楊萬春會做出什麼舉動,而李世民也沒有把握能應付他。

很有意思,無論任何人被現實狠狠扇過耳光後,都會立馬乖巧下來,久違的智商重新上線,當初熱血上頭跋扈魯莽的混蛋樣兒全然不見,從裡到外透出一股子智珠在握的高人形象。

李世民也不能免俗,東征失敗後,他終於乖巧了,整個人充滿了睿智,將目前的時勢看得很清楚,於是理智地否決了程咬金等人的請戰要求,至於冷靜下來後回想起當初在高句麗戰場上自己的種種剛愎自負,李世民有沒有在夜深人靜之時悔恨地悄悄抽自己耳光,不可考。

不得不說,李世民這一次的決定是正確的,哪怕高句麗再亂,他也不可能再次征伐,拋開彆的客觀原因不提,最重要的是,當初糧草被靺鞨騎兵焚毀後,李世民當場吐了血,身體已然垮了下去,他沒有精力再指揮大軍作戰了,而交給下麵的將軍們,他又不放心。

說到主力大軍的動向,張亮預估了一下,大抵已過了長城,朝長安進發,算了算時日,李績所部輕騎若登岸後趕得快的話,兩軍或許能夠同時到達長安。

說完這些,張亮朝李績和李素深深看了一眼,拱了拱手,笑道:“大將軍和子正賢侄此次立下潑天之功,回京後陛下必有封賞,末將這裡先恭喜二位了。”

李績搖搖頭,道:“封不封賞的,老夫不在意,老夫如今已位至國公,官爵再高亦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老夫現在擔心的是陛下的身子……”

張亮一怔,接著歎了口氣,二人閉口不言。

李世民陣前吐血的事幾乎所有將領都親眼目睹,當時太醫們匆匆忙忙在帥帳進出時的臉色大家也都看在眼裡,從太醫們凝重的神情上看得出,李世民這次吐血,體內病情很嚴重,恐已折了壽數,本是風華正茂之年,因此一戰而瞬間風燭殘年,時日恐無多。

大唐未來的儲君仍未定,下一任國君對外政策是攻或是守,對內是王還是聖,對臣子是加恩還是施威,如今都是未知數,思及此,李績和張亮二人麵龐不由浮上憂慮之色,話題卻無法再說下去。

艙房內氣氛很沉悶,李素待了一陣便覺得受不了,起身告了聲罪,然後走出艙房。

船隊航行在蒼茫無際的大海上,龐大的戰船隨著海浪起伏不定,李素憑欄站了一會兒便覺得不妙,他突然發現自己暈船了。

…………

…………

夜色降臨,海上風浪小了許多,船隊靠風帆而行,風小了,速度也慢了。

李素獨自占了一間艙房,部曲們大多與將士們擠在底艙,李素的艙房旁邊隻住著方老五和鄭小樓。

離開金城港短短幾個時辰,李素已吐了五次,吐得臉色發白,氣短體虛,方老五在跟前侍候著他,鄭小樓則雙臂環胸,麵無表情地旁觀李素的狼狽樣子。

方老五端著銅盆,李素將頭湊在盆前,吐得稀裡嘩啦,戰船的每一次起伏都令李素難受萬分,如同前世坐遊樂園裡的升降機似的,不同的是,升降機頂多幾分鐘完事,而李素此刻卻已坐了幾個時辰,更要命的是,據說海上這段行程要持續一個月左右。

“受不了了!鄭小樓,拔出你的劍,給我個痛快吧!”李素絕望地歎氣。

鄭小樓臉頰扯了扯,嘴角一勾,說不清是安慰還是幸災樂禍。

方老五笑道:“公爺沒坐過海船,今日可遭了大罪,坐海船首先心要靜,靜下心跟著海船起伏的節奏走,腦子裡彆光想著難受,也彆往外看,就當是住在自己家裡,久了也就習慣了……”

李素歎了口氣,無力地看著他:“你以前坐過海船?”

方老五笑道:“小人一輩子在岸上,從未坐過船,今日也是頭一遭,剛開始也暈,後來小人請教了一下水師的將士們,這些坐船的竅門是他們教的,小人嘗試之後,發現確實管用,公爺不妨也試試,接下來咱們要在船上待足一個月,像公爺這般吐法兒,怕是不妙,會傷元氣的。”

李素深吸了口氣,抬手指了指鄭小樓,嫉妒地道:“這家夥為何也沒事?”

鄭小樓冷笑:“習武之人,講究的就是下盤穩,無論何時何地,雙腳都應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這是本事,你不行。”

李素連生氣都沒力氣了,虛弱地指了指他,撂下場麵話:“等著,上岸了叫一百多個部曲收拾你……”

鄭小樓翻了個白眼,將頭扭過一邊去,連冷笑都欠奉了。

方老五歎道:“說來坐船確實挺難受的,而且很危險,海上行船不像江河裡,浪頭太高太大,一不留神海浪就將船打翻,一船人說沒就沒了,委實不像在陸地上自由自在,小人隻盼咱們這次順風順水,平平安安到岸,咱們在高句麗立了那麼大的功勞,正是凱旋班師之時,若糊裡糊塗被海龍王收了命,那才叫冤枉……”

李素心頭發緊,方老五的話正是他擔心的,是啊,這輩子雖說活得懶散,可零零總總加起來,勉強也夠得上“精彩”二字,若是把命交代在海上,閻王殿前都不好意思喊冤。

“有辦法讓船平穩一些航行嗎?比如降下些許風帆,稍微調整一下風帆方向,咱們寧願慢一點,安全第一,五叔你去問問水師的將士……”李素趕緊道。

方老五苦笑道:“小人已問過水師的將領了,人家說沒辦法,自古海上行船一半靠自己本事,另一半靠老天慈悲,本就是個賭命的活兒,如今除了向老天祈禱平安,實在沒彆的辦法。”

李素反應很快,腦海靈光一閃,道:“祈禱也算是辦法,既然是祈禱,不妨隆重一些,真誠一些……”

指了指鄭小樓,李素道:“叫人把這家夥綁起來扔海裡去,就當給海龍王獻活祭了,沒猜錯的話,這家夥應該還是處男,海龍王肯定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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