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州城內很安靜,深夜城中百姓已入睡,守城的軍士仍執戈侍立於寒風中。
城內氣氛頗為祥和,二百裡外大行城前日被唐軍攻破的消息早已傳來,而破城之後,城中百姓儘數被唐軍屠戮的消息也隨之而至,慶州離大行城不過二百餘裡,按說慶州城的守軍和百姓應該緊張惶恐的,然而今早有消息傳來,唐軍被靺鞨騎兵突襲,後勤糧草焚燒一空,唐國皇帝逼不得已,已下旨向西撤軍。
接連兩日,壞消息與好消息接踵而至,慶州城的軍民經曆了大起大落,知道唐軍主力已撤,更聽說泉蓋蘇文親領十五萬大軍追擊唐軍,慶州的守軍不由愈發輕鬆了。
戰勢已扭轉,唐軍敗退,高句麗可無憂矣。至於唐國皇帝留下兩萬兵馬阻擊泉蓋蘇文的消息,看在慶州守軍眼裡卻隻是哂然一笑,這點兵馬竟敢抵擋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簡直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在這樣的心態下,慶州城的百姓今晚都睡得很踏實,守軍也自然而然變得鬆懈起來,唐軍都撤了,他們覺得已無必要如臨大敵,這便準備過上太平日子了。
薛仁貴和麾下五百將士之所以能輕鬆混進慶州城,大抵跟守軍的鬆懈心態有關,因為誰都沒想到留下斷後的兩萬唐軍竟然沒有往東迎擊泉蓋蘇文,反而往北而上,盯住了慶州城。
於是,在這個幾乎沒有防備的夜晚,薛仁貴和五百名喬裝的將士輕鬆混進了慶州城內。
入夜後,城門已關閉,商鋪關門,百姓入睡,薛仁貴和五百名將士分散潛伏在城內各處,靜靜等待著。
南城門的甬道外,數十名打扮得像要飯的難民仍瑟縮在城牆根下,雙手攏進襤褸的衣袖中,整個身子蜷成一團,像一個個沒有希望,連今晚都熬不過去的可憐乞丐,而離他們不遠處,城門的守軍執戈而立,零星的雪花飄落在鐵衣上,積下薄薄的一層白雪,不時有一隊隊的軍士打著火把巡弋而過,每次路過城門,軍士們的目光隻是朝這群叫花子淡淡一掃,然後無視。
薛仁貴不知何時也混入了這群乞丐當中,跟所有人一樣,攏著雙手在牆根下瑟縮,目光卻一眨不眨地盯著城門。
“算清楚了嗎?這一炷香時辰過去了幾撥巡邏的守軍?”薛仁貴壓低了聲音問道。
“三撥,每次隻有一個小隊巡弋而過,每隊五十人,一火之數,為首的應該是火長……”旁邊一名府兵低聲回道。
“城門侍立的守軍呢?”
“城門甬道內站立不動的守軍有二百人左右,城樓上也有,不過隔得太遠,無法計數。”
薛仁貴眼睛仍盯著城門,思索片刻,道:“咱們再等一炷香時辰,確定一下每隊巡邏守軍經過的間隔,然後再動手,大將軍的人馬此時估摸已到城外了,隻待咱們得手,打開城門,此城便落入咱們手中。”
周圍眾將士皆點頭應命。
眾人於是繼續蟄伏下來,靜靜地盯著城門甬道。
一炷香時辰後,薛仁貴掌握了巡邏守軍的規律,大抵已有了六七分把握了,於是眼中閃過一抹厲色,忽然揚起右臂,狠狠朝前一揮。
此時一隊巡邏的守軍剛過去,視野中隻剩下城門甬道內的兩百守軍。薛仁貴一行數十人趁著夜色漆黑,貓腰朝甬道突進,與此同時,一道淒厲的響箭劃過靜謐的夜空,忽然在半空炸響,守軍們立馬察覺到不對勁,正在警覺地四下張望時,潛伏在城南各民居暗巷裡的近五百唐軍紛紛現出身形,在夜色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朝南城門飛奔而去。
守軍們正在緊急追查響箭來源時,薛仁貴和身後的數十名將士已接近了城門甬道,時下四周一片漆黑,隻有城門甬道上方亮著火把,薛仁貴等人一直潛行到甬道下時,才被守軍發現。
依稀看得出這群人是叫花子打扮,不過眼下這個時候,剛聽到一聲響箭炸響,甬道外又出現數十個叫花子,顯然是不懷好意,總不可能是找守軍討宵夜吃的吧。
當下甬道內的守軍愣過之後,馬上平舉長矛,用棒子話高喝了一句什麼,薛仁貴根本沒興趣知道他們說了什麼,隻是斷然一聲暴喝:“動手!”
身後數十名唐軍將士一擁而上,紛紛亮出懷裡藏著的小巧匕首,如猛虎撲入羊群,毫無顧忌地開始廝殺。
一聲慘叫劃破夜空的寂靜,城樓上的守軍也被驚動,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頓時朝城門甬道奔來。
而甬道外數十丈處,近五百名唐軍也即將飛奔而至,薛仁貴渾若不覺城樓上守軍的嗬斥叫罵聲,掏出匕首看準了甬道內一名身披鎧甲看似將領的家夥,守軍將領恰好也看見了他,二人一對上眼,頓時知道自己找到了目標,一聲不吭地迎上去。
曆史上的薛仁貴是高宗時期最出類拔萃的年輕將領,論武力自非敵國一名尋常守城門的小將領可比,二人剛一交手,各自的兵器激烈地碰撞在一起,迸出一點火花,敵軍將領被震得雙臂發麻,頓覺自己絕非眼前這人的敵手,心下不由一沉,於是心也亂了,應付薛仁貴一招接一招的殺招之時,尤不忘扯起嗓子嘶聲大喊了一句什麼。
本就不如薛仁貴的武藝高強,這心一亂,神屬一分,敵軍將領頓時露出了破綻,薛仁貴抓住機會,飛身而上,漆黑中一抹幽冷的白光閃過,敵軍將領的動作突然停滯,保持著防守的動作呆立不動,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扔了兵器雙手捂住脖子,濃稠的鮮血從指縫中不斷流出,很快灑滿一地,將領捂著脖子,喉嚨發出咯咯的怪聲,最後生機儘喪,重重撲倒在塵埃中。
薛仁貴喘了幾口粗氣,彎腰在敵將屍首上擦儘了手中匕刃上的血,然後放聲喝道:“城門敵將已誅,馬上打開城門,放下吊橋,尋找甬道內的乾草枯木,在城門前點火,策應大將軍入城!”
說話之時,五百唐軍早已趕到甬道內,一部分與甬道內的二百守軍殺作一團,另一部分則堵在城樓通往城下的石階出口,與城樓下來增援的守軍廝殺在一起。
與此同時,城中忽然敲響了急促刺耳的銅鑼聲,哐哐哐響徹夜空,分守各個方向城門以及睡在甕城營中的守軍紛紛被驚動,抄起兵器便朝南城門蜂擁而來。
以有心算無心,突襲之下,甬道內的二百守軍很快被誅殺乾淨,一聲沉悶的聲響過後,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吊橋的繩索也發出倒牙的咯吱聲,慢慢地放下,橫在護城河上。
城門外,信火點燃,火勢竄起,映亮了夜空,城門外不到三裡處,忽然也亮起了火把,一支,兩支,百支,千支,昏暗搖曳的火光下,一片黑壓壓看不見儘頭的騎兵靜靜地佇立在城外,待見城門大火燃起,城外隊伍中發出一聲暴喝。
“殺——”
鞭花炸響,萬人催馬,隆隆的馬蹄聲仿佛一場毀天滅地的海嘯,狠狠地朝城門席卷而去。
城樓上的守軍依稀看到無數支火把,一支萬餘人的騎兵朝城門撲來,守軍不由心神俱裂,嚇得一聲怪叫,轉過身朝城下力竭聲嘶地大吼起來,接著城樓上的守軍緊急集結,弓箭齊刷刷地對準了城外的牆下。
守軍快瘋了,甚至連其他城門的守衛也顧不上,在守城將領絕望的嘶吼聲中,全城所有的守軍全部朝南城門甬道蜂擁而去,力求在唐軍大隊殺到以前重新關閉城門,此時唐軍萬騎正在策馬朝城門飛馳,薛仁貴率領的五百唐軍將士仍在苦苦支撐,咬著牙抵擋著潮水般湧來的守軍,敵我全部使出了吃奶的勁,不計代價地瘋狂廝殺互戮,隨著唐軍騎兵的馬蹄聲越來越接近,城內的守軍也愈發瘋狂起來,不要命地朝薛仁貴所部發起一次又一次的衝擊,雙方皆是豁命以赴,你死我活。
“奪長兵器,甬道結陣!”混戰中,薛仁貴放聲高喝。
甬道內此時已躺滿了守軍的屍首,唐軍將士們毫不遲疑地將匕首收入懷中,俯身拾起守軍的兵器,在狹窄逼仄的甬道內排成數排,結成陣式後,手執長矛長槍動作整齊劃一地朝外平刺。
馬蹄聲越來越近,守軍也越來越焦急,眼看城門就要被唐軍長驅直入,一種絕望的氣氛迅速在守軍中蔓延開來,而守軍們的反撲也越來越瘋狂,人人拚了命往前猛衝,往往是前胸迎著唐軍的長矛,奮不顧身地被長矛穿胸而過,拚了性命也要對唐軍劈砍出自己生命裡的最後一刀。
然而,一切瘋狂已是滅亡的前兆,無論守軍再怎麼拚命,城外唐軍的鐵騎已至!
為首一名披掛鎧甲的唐軍將領騎在馬上,一馬當先衝進了城門內,人借馬勢猛地往前一衝,密密麻麻的守軍頓時被衝出一道缺口,隨即,後麵的唐軍鐵騎緊隨而至,無數支火把蜂擁入城,指揮奪城門的守軍將領發出一聲淒厲的悲呼,接著被策騎而來的唐軍將領一記金瓜鐵錘狠狠砸下,守軍將領的腦袋頓時被砸得稀碎,身軀軟軟倒地。
將領已斃,剩下的守軍卻並未喪失鬥誌,李世民久攻高句麗而不克,高句麗將士的戰鬥力終歸是有目共睹的,從將領到軍士,皆是不畏死的悍卒,哪怕將領被斃,士卒們也絲毫不見頹敗,仍拚了性命朝城門奮不顧身地廝殺,在這種唐軍大部入城,完全沒有希望的絕對劣勢下,守軍士卒們仍前赴後繼,一批接一批地朝城門發起猛攻,試圖將城門控製權奪回來。
一切的負隅頑抗隻是徒勞無功,此時唐軍入城者已有數千,後麵的唐軍鐵騎仍在源源不斷地湧進城內,如同決了堤洪峰傾瀉而下,人力不可阻擋。
入城的唐軍分工很明確,分出兩千人馬與城門內的守軍繼續廝殺,其餘的數千人則分成十幾股小隊,以兩三百人為單位迅速分散開來,有的奔上城頭,殲滅城頭守軍,有的肅清遊移在城內各處民居的零星守軍,以及控製本城軍政署衙和官員軍官子女家眷等等。
如同李素事先猜測的那樣,慶州城的守軍大抵隻有三千左右,一通廝殺過後,守軍基本已被唐軍殲滅,城頭支起了火把,插在城樓最高處,代表高句麗的王旗被唐軍將士奪下,輕蔑地扔下城牆,改換上李績的帥旗,一個碩大的黑底金邊“李”字帥旗在夜空中迎風招展飄揚。
換下旗幟後,一個不知名的唐軍府兵興奮地引吭高喝。
“得慶州矣!”
“大唐萬勝!萬勝!”
興奮的情緒迅速傳遍全軍,慶州城內頓時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嘶吼聲,直到此刻,守軍終於徹底崩潰,他們知道大勢已去,事不可為了。有的守軍士卒扔下刀劍,癱軟在地上絕望地痛哭,有的守軍則寧折不彎,悲壯地執刀反手抹了自己的脖子,動作乾脆而決絕。
李績和李素是最後一批入城的唐軍,李素策騎剛走進城門便下令。
“馬上尋找官倉,快!搶在守軍燒毀官倉以前,將官倉控製住!”
李績身邊的傳令官急忙將命令傳達下去,沒過多久,城內東麵傳來一陣廝殺聲,隨即冒起一陣濃煙,李素提心吊膽地看著冒濃煙的方向,慶幸的是,濃煙漸漸變得疏淡,顯然火勢被撲滅了。
一名唐軍校尉策馬而來,興奮地朝李績和李素抱拳稟道:“幸得李少將軍提醒,我們找到官倉時,一夥守軍賊子正打算點火燒倉,被我將士就地格殺,並將大火撲滅了。”
李素關心地問道:“找到官倉了?官倉內所餘糧草幾何?”
“官倉內有糧草近半,全是小麥和黍米,還有少量風乾的肉條和鹽巴,末將估摸了一下,足夠我軍兩月所需。”
旁邊的李績聞言不由大喜,仰天哈哈大笑幾聲,然後猛地一拍李素的肩膀。
“小子,乾得不錯!慶州城內果真有官倉,我軍糧草之急解決了!”
李素也笑了,歎道:“總算不用吃那種黑乎乎的東西了,今晚我要吃烤肉。”
李績大笑道:“好,得慶州城,子正占頭功,今晚便破例多分你一些肉。”
李素也不客氣,馬上道謝。
李素的為人處世與旁人不一樣,昨日與將士們同甘共苦是因為軍中缺糧,為將者必須做出共患難的表率,今日破了慶州,得了官倉,軍中將士無糧草之虞,大家可以敞開肚子吃了,這個時候再與將士們同甘共苦就沒必要了,演戲不必演全套,半套已足夠,糧草已然有了保障,就應該提高一下個人的生活質量,反正像昨日那種黑乎乎的東西李素打死也不會再吃。
正打算拍馬便走,李素忽然停下,扭頭看著李績道:“舅父大人,慶州城已破,城中百姓當如何處置?”
李績笑容一凝,這是個難題,委實不好回答,按說以唐軍向來的風格,破敵城之後屠城搶掠是很正常的,尤其在這種孤軍深入敵後的凶險時期,城中百姓更沒必要留下,全部殺掉更能震懾敵人,可李績的性格與彆的將軍不同,他的陰險和殘暴通常隻在戰場上表現,對於屠城,他並無太大興趣。
沉吟半晌,李績反問道:“依子正之見,當如何處置?”
李素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全放了未免太仁慈,全殺了未免太殘忍,敵國百姓的性命畢竟也是活生生的性命,若無不共戴天之仇,委實沒必要殺戮殆儘……”
李績目光閃動:“所以,子正的意思是……全放了?”
李素想了想,歎道:“放了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也算是我為自己剛出生的女兒積點功德,求個今生的福報吧。”
李績深深看了他一眼,點頭道:“你的女兒也是老夫的甥孫女,罷了,老夫也為她積點功德吧,放過全城百姓便是。”
二人幾句話一來一往之間,全城數萬條性命從鬼門關走了一圈終於又回到了陽世……
仰頭看了看天色,李績忽然皺起了眉頭。
“破慶州城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泉蓋蘇文會如何取舍?”
李素懶懶地笑道:“以不變應萬變,咱們先把慶州城占住,斥候派出二百裡外,監視泉蓋蘇文所部動靜,看他究竟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仍如我昨日所言,若泉蓋蘇文分兵來救,三五萬人不可能攻下這座城,分兵注定铩羽而歸,若他放棄追擊陛下,十五萬兵馬全部掉頭來攻城,咱們斷後阻敵的任務便算是完成,可棄慶州城而入千山山脈,我倒要看看泉蓋蘇文有沒有膽子讓這十五萬人全部竄進樹林裡追殺咱們……”
“若他不為所動,十五萬人原路不變仍舊追擊陛下呢?”李績沉聲問道。
李素笑道:“那就更簡單了,咱們離開慶州,掉頭往南,從泉蓋蘇文的後軍直插而入,來個偷襲閃電戰,靺鞨騎兵對咱們用的那一招,咱們原樣奉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