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八章 意外選擇(1 / 1)

帥帳內的光線很暗,桌案燭台的昏暗燈火襯映著李世民那張瞬間蒼老的臉龐,像油儘燈枯的彌留畫麵。

李世民氣息既弱又急,半躺在床榻上,似乎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半闔著眼,有氣無力地喘息著。

李素跪坐在他麵前,心情複雜。

一方麵他很痛恨李世民剛愎自負的性格,導致這場東征數萬將士無謂的傷亡,另一方麵,他又很同情這位帝王,晚年昏聵糊塗,半生英名一朝儘喪,此時此刻的李世民,再也不複見當初神采飛揚的帝王模樣,他隻是個普通的病人,靜靜地躺在床榻上,無奈地流瀉著身體的氣血。

“陛下勿憂,我王師小敗而已,假以時日,必能報今日之仇,陛下當保重龍體,勝敗乃兵家常事……”李素違心地說著安慰話。

李世民忽然打斷了他:“今日進朕的帥帳安慰朕者,皆說‘勝敗乃兵家常事’,這句話朕實在是聽得厭煩了,子正若除了安慰話沒彆的話好說,不如閉嘴。”

李素嘴角一撇,歎了口氣。

李世民扭頭看著他,歎道:“事實證明,子正的話是對的,是朕錯了,朕這些年被朝臣的逢迎和蠻夷的讚頌衝昏了頭腦,漸漸變得狂妄自大,以為能夠橫掃天下,寰宇之內再無敵手,所以才有今日之敗,今日之惡果,便是東征之初種下的惡因,隻是……朕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諸般過錯皆是朕一人所犯,罪於朕一人便好,數萬關中兒郎何辜……”

“陛下節哀,至少咱們保存了大部分實力,眼下還有二十餘萬主力,他們能活著回到長安,便是陛下的功德,至於逝去的,陛下多加撫恤便是。”

李世民流淚道:“朕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好皇帝,貞觀初年,朕勵精圖治,納諫如流,那時的朕,就連最挑剔的魏征偶爾也會忍不住誇朕幾句,若時光倒回十年以前,朕可以拍著胸脯說,朕確實是個好皇帝,這句話朕說得理直氣壯,可是後來觀音婢早逝,許多功臣去世,最後魏征也去世,朕身邊的親人和袍澤越來越少,而朝堂卻越來越複雜,朕不得不慎重分辨臣子進諫的每一句話,思考他們說這些話背後是不是有什麼目的,是不是值得朕采納……”

扭頭看了李素一眼,李世民輕聲道:“子正被封官賜爵之後,每次闖禍總有朝官在金殿參劾你,那些人一臉大義凜然,參你的罪狀條條款款令人觸目驚心,其中有真實的,也有故意捏造的,他們參你的目的便是要朕處死你,子正入朝堂多年,經曆了許多參劾,想必深有體會,那些參劾你的奏疏並不多,可朕必須在這些參你的奏疏中馬上分辨出真假,思考他們的目的,為何要置你於死地,他們的背後是什麼人,這還隻是因你一人之諫,子正想想,大唐天下州府何其多,朕每天要麵對的真假奏疏堆積如山,寫這些奏疏的人有的確實是心憂天下,有的卻是彆有用心,朕必須一一分辨清楚,怎麼可能真正做到有諫必納?太善於納諫的皇帝果真便是好皇帝麼?”

李素怔忪片刻,終於聽懂了李世民的意思。

他這是委婉地向自己解釋為何沒有納自己的諫言,因為皇帝必須有主見,皇帝不可能是軟耳根子,因為朝堂形勢太複雜,臣子人心也複雜,大唐的君臣看似一團和氣融洽,可事實上李世民不可能信任所有的臣子,越是英明的帝王,疑心病越重,對任何人的進諫,首先腦子裡便要打個問號,先思量的不是諫言本身的對錯,而是進諫這個人的好壞,尤其是與自己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馳的進諫,更是滿腹猶疑,滿心抵觸。

所以東征後李素給李世民進諫不下十次,李世民卻不肯納諫,究其原因,不僅僅是因為李世民的狂妄自大,越是強勢的帝王越有主見,越聽不進彆人的建議,更何況,說直白點,滿朝臣子在這位強勢帝王的內心深處,並不一定都是好人。

“臣明白陛下的苦衷了。”李素深深歎息道。

李世民目光一閃:“你真明白?”

“真明白,說實話,若換了臣是陛下,或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國運氣數全擔於陛下一人,責任如此重大,您無法選擇相信彆人,隻能忠實的遵從於自己的想法,任何人的建議在您眼裡都是風險極高的,因為臣子隻負責進諫,但失敗的責任隻能由您來承擔。”

李世民緩緩點頭,歎了口氣道:“子正知我……”

李素忽然抬起了頭,繼續道:“臣理解陛下的苦衷,但仍不讚同陛下的做法,事實證明陛下確實錯了,而這失敗的責任,也隻能由陛下一人承擔……”

語氣一頓,李素猶豫了一下,終於咬了咬牙,積蓄一整天的憤怒和痛心在此刻爆發出來了

“數萬關中兒郎陣亡,皆因陛下一人之過,作為臣子,我們儘力了,作為帝王,陛下卻在這場戰爭中表現得處處昏聵糊塗,打贏一場戰爭的方法很多,麵前那麼多條正確的道路任由陛下選擇,而陛下卻有本事將這些正確的道路全部繞開,不屈不撓地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這樣的本事,臣隻能說一聲‘佩服’!”

隨著李素耿直的指責,李世民臉色漸漸發白,白中帶著幾分青紫,呼吸也愈發急促起來。

“爾……安敢如此無禮!”李世民憤怒地瞪著李素。

李素無畏地直視著他:“臣這番話,是為陣亡的將士們說的,為那些無謂陣亡的將士們討個說法,數萬將士一聲不吭便死了,陛下是皇帝,沒人敢治您的罪,然而,幾萬條性命,能不能換陛下片刻反省己身?陛下若欲究臣之罪,臣甘心領受,死了幾萬人了,不差臣這一個。”

李世民憤怒地盯著李素那張平靜的臉,良久,目光中的怒意漸漸平緩,神情浮上濃濃的愧疚。

悠悠一聲長歎,李世民痛苦地闔上眼:“子正沒說錯,是朕錯了,子正為陣亡將士討公道,何罪之有?魏征逝後,朝堂中敢當麵指責朕過失的臣子越來越少了,朝堂內外隻聽到一片讚頌聲,所以才令朕越來越狂妄,所以,才有今日之慘敗,朕很欣慰,子正有勇氣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腦海中不斷閃現數萬陣亡將士的屍骸,李素的神情也變得痛苦起來。

原本,他不應該是這個年代的人,翻開史書,上麵的冰冷數字不過是一晃而過,可是,當他真正親身參與了這場戰爭,親眼看到無數年輕鮮活的生命瞬間消逝在世間,李素真的感到了痛心。

既然來到這個年代,他便是這個年代的人,融入它,熱愛它,願意為它做點什麼,什麼都好,這便是他敢當麵罵皇帝的勇氣源頭。

“臣……很早以前便有勇氣站出來了,陛下當時卻沒看見……”李素哀傷地搖了搖頭。

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麼呢?

懶得跟李世民再討論是非對錯,李素現在隻想為活著的人做點什麼。

“不知陛下召臣覲見是為了……”

李世民顯然也不想再討論戰敗的對錯了,於是很配合地換了話題。

“泉蓋蘇文親領十五萬大軍從平壤出發,直奔我軍而來,此事子正知否?”

李素點頭:“臣剛才在營帳外聽說了。”

李世民歎道:“朕已命你舅父李績留下兩萬輕騎斷後,中軍主力則徐徐西撤,今日我軍糧草被靺鞨騎兵燒毀無數,大軍已有斷糧之危,時與勢不允許朕繼續征戰高句麗了,將士們不可能餓著肚子隨朕征討逆賊,朕隻能選擇撤退,關於退軍這一點,子正反對麼?”

李素苦笑,這個時候才終於露出從諫如流的模樣,不覺得太晚了麼?

“臣不反對,糧草是我軍命脈,既然命脈被敵人截斷,除了撤軍,臣實在想不出彆的應對方法。”

李世民點點頭:“不錯,今日帥帳議此事,諸將皆讚同,可是大軍撤退,後麵的泉蓋蘇文卻緊追不放,我軍一則因缺糧,二則步卒較多,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很快便能追上咱們的大軍主力,所以朕留下李績和兩萬輕騎斷後……”

目光若有深意地注視著李素,李世民緩緩道:“‘斷後’的意思,子正知否?”

李素神情愈發苦澀。

“斷後”,當然不是指揮一小支軍隊有事沒事騷擾一下追擊的敵軍,給追兵添點堵那麼簡單,斷後是為了阻礙敵軍追擊的腳步,最大限度地為我軍主力撤退爭取時間,留下斷後的軍隊必須直接擋在敵軍麵前,不讓他們前進一步,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敵軍的步伐,要達到這個目的,不是幾次不痛不癢的襲擾便能做到的,敵軍的主帥不傻,他必然分得清斷後軍隊的意圖,而且絕不會輕易上當,所以,斷後的軍隊到最後便不得不正麵麵對敵軍的攻擊,簡單的說,從古至今留下斷後的軍隊,大多是九死一生的結局。

李素當然也不傻,李世民拐彎抹角說了這些話,李素很快便明白了李世民的意圖。

“陛下,臣認識您也有近十年了,彼此之間多少有了一些了解,還是請陛下直說吧,是否需要臣也留下來,與舅父大人一同為我軍主力斷後?”李素苦澀地笑道。

李世民深深注視著他,沉聲道:“今日被靺鞨部落偷襲之後,朕當時昏過去了,太醫診治之後朕醒過來,獨自一人在帥帳內想了很多很多……”

“子正可知朕當時在想什麼?”

“臣不知。”

“朕想的是你,子正,十年前,從朕剛認識你開始,似乎你說的話,做的事,從來沒有錯過,從最初獨創天花種牛痘開始,到後來的推恩薛延陀可汗家族,再到後來的收複鬆州,死守西州,晉陽平亂等等,一直到東征之初你向朕建議的分兵而擊之策,……朕想了很久,十年裡做下這些事,一件都沒錯過,任何事情交到你手上,你總能將它做得完美無瑕,朕不得不說,子正,你有大才。”

李素歎了口氣,李世民鋪墊了這麼久,其實根本的目的就是讓他心甘情願留下來斷後。

以前處處看自己不順眼,當麵不是痛罵便是諷刺,這個節骨眼上莫名其妙誇起自己來,可見一樁馬上要去送死的重任即將落到自己肩上,否則李世民不會如此客氣。

“我軍初敗,軍中士氣低迷,更糟糕的是,今日糧草被焚燒了大部分,軍心已有些不穩,而泉蓋蘇文那賊子落井下石,趁我軍新敗,點齊兵馬追擊,若是依我軍目前的士氣和軍心,泉蓋蘇文的這十五萬兵馬幾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我軍擊潰,斬殺殆儘,子正,朕已敗了一場,不能再敗第二場了,否則,戰敗是小事,國本社稷動搖才是大事,朕必須要將這二十萬關中兒郎平安地帶回去,所以,朕必須留下斷後的兵馬,並且將他們托付給一位久經戰陣的主帥……”李世民語速很緩慢,聽不出這番話裡的悲喜,但李素能感受到他心情的沉重。

“你的舅父李績是一位很合適的人選,同時也是他主動請求領軍斷後,但是,朕深知這支斷後孤軍的重要,覺得還應該給李績添一員可文可武的智將,時刻為他出謀劃策,為他分憂,本就是一支舉目無援的孤軍,朕派給李績的輔將不能成為他的掣肘和牽製,必須要與他是同一條心,同時,他還必須能夠在關鍵時刻有奇思妙想,以奇謀輔正道,放眼全軍上下,除了子正你,再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這些年朕深知子正的本事,無論將你放在任何地方,你都能完美地做好朕交給你的任何事,包括當初西州那般慘淡艱困的地方,你都能守下來,這一次,朕隻能將斷後之重任托付給你和李績,但願你們舅甥二人能阻住泉蓋蘇文的大軍,為我軍撤兵爭取五日以上的時間,子正,朕……”

沒等李世民說完,李素果斷道:“陛下,臣願留下,為我軍斷後。”

李世民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你答應了?”

李素點頭:“臣答應。”

李世民非常意外地皺起了眉:“子正,朕知你性子,雖說是個有本事的人,但也是個非常懶散且貪生怕死的人,所以為了說服你留下,朕準備了一肚子的勸說之辭,你……為何如此爽快便答應了?”

李素臉一黑,要不是看在麵前這家夥病懨懨的狀態,稍微毒舌一點可能會害他龍馭賓天,李素一句話便能將他刺激得心跳翻倍……

“陛下,因為舅父大人留下,所以,臣也留下,沒有彆的理由。”李素淡淡地道。

李世民深深注視著他,良久,緩緩點頭。

“子正願為朕分憂,這份情義,朕記在心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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