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兵器時代,任何兵器都無法與火器抗衡,兩者根本不是一個時代的東西,所以一千多年後,列強用堅船火炮硬生生轟開了晚晴的國門,朝廷抵抗過,刀劍長矛與弓箭,無數人像飛蛾撲火般撲向列強的槍口,終究一個個前赴後繼悲壯倒下。
這就是冷兵器與火器的區彆,兩者之間毫無對比性,可以說冷兵器被火器萬虐,幾無還手之力。
此時此刻的遼東城便是如此,高句麗人並不知道火器有多麼可怕,甚至完全沒見過,當初李世民親征薛延陀時用過震天雷,草原上的敵人深深領教了震天雷的可怕,或許也有人將震天雷的描述傳到高句麗過,但是這個不通信息的年代,再加上以訛傳訛之嫌,就算傳到高句麗,就算高句麗人聽說過震天雷,但絕對與真實的震天雷是完全兩個樣子。
直到今日,此刻,高句麗終於領教了真正的震天雷。
兩千餘個小陶罐閃耀著火花,鋪天蓋地朝遼東城頭飛來,僅僅隻是三輪轟炸,遼東城頭已是屍橫遍地,處處殘肢了,守城將士的軍心瞬間降到了冰點。
高句麗人勇猛好鬥,桀驁如狼,所以中原曆代王朝對其發起無數次征戰,都被高句麗硬生生頂了回去,高句麗人之善戰可見一斑,然而善戰歸善戰,他們麵對的敵人是那種活生生的,用刀劍長矛能殺死的敵人,而不是眼前這種冒著火花的陶罐罐,黑不溜秋不起眼,落到城頭卻是驚天動地的爆炸,收割人命已不是用“一條條”來形容,而是“一片片”了。
以陶罐為中心,爆炸的半徑範圍幾乎可達到一丈多,那麼兩千多個陶罐同時落到城牆上,而且一輪接一輪的落下,這是個什麼概念?可以說,但凡站在城頭參與守備的高句麗將士幾乎無一能幸免,所有人都在這個小陶罐的打擊範圍之中,命大的隻是斷手斷腳,命背的卻是直接喪命。
三輪轟炸過後,城頭守軍的軍心終於徹底崩潰了。
再英勇善戰的人,終究也無法戰勝這種幾乎擁有天神般神力的怪物,當第三輪震天雷爆炸在城頭繼續製造出一大批守軍屍體後,城頭上幸存的守軍們便紛紛順著石階往下奔逃,還有的索性放棄了逃生,直接跪在殘肢血泊中,雙膝跪地一臉絕望地仰頭向天禱告著什麼。
此刻的遼東城內,權力最大的是高惠真,當他看到己方將士潰敗奔逃時,那一刻他幾乎也有一種掉頭就跑的衝動,眺望遠處城外的唐軍大營,高惠真的眼裡不再有任何輕視與漠然,轉而化作一片恐懼與驚駭。
唐軍竟然有此利器,遼東城如何能守得住?當初他領十萬援兵馳援遼東時,曾在泉蓋蘇文麵前拍了胸脯,麾下十萬將士有信心守住遼東城至少半年以上,讓狂妄自大的唐國皇帝知難而退,甚至,還有可能將唐軍大部殲滅在高句麗國境之內,如同當年的隋朝侵犯高句麗一般,教他們有來無回。
然而,現實狠狠扇了高惠真的臉,從率部伏擊牛進達,到十萬大軍進駐遼東城,總共才多少天?三天!
三天不到,唐軍便拿出這般神奇的火器,鋪天蓋地扔到了遼東城頭上,僅僅三輪便徹底將麾下將士們的軍心擊得粉碎,高惠真也是久經戰事的老將,此刻他已看清了情勢,唐軍有了這件火器後,遼東城恐怕連半天都守不住,今日之內或許遼東城便要易主。
太強大了,強大得令人無從抵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縱是有勇有謀的高惠真,此刻也絲毫拿不出辦法應付那神奇的震天雷。
兵敗如山倒,城頭上無數高句麗將士絕望嘶喊著朝城中跑去,丟盔棄甲潰不成軍,連手中的兵器也扔了,高惠真眼中露出焦急之色。
儘管他清楚城池可能守不住了,但知道歸知道,作為一名將軍,就算明知是絕路也不能放棄抵抗,無關勝負,這是將軍的氣節。
猛地抽搐腰側的長劍,高惠真快走幾步,長劍忽然揮出,一名驚惶逃命的守軍被高惠真斬於當場。
身後的親兵們也紛紛抽出了刀劍,一臉殺氣地攔在城頭石階前,揚起刀劍指著麵前無數潰逃的守軍。
高惠真又是一劍刺出,將另一名欲繼續逃跑的守軍刺了個透心涼,抬起腳,將劍上的血跡在鞋底上抹了抹,然後歸劍入鞘。
連殺兩人,高惠真終於成功地震懾住了潰逃的守軍將士,見將士們一臉懼意地看著自己,高惠真緩緩環視了一圈,冷冷道:“臨戰脫逃者,斬!唐軍縱有妖物為助,我等亦絕不可後退!身後是我大高麗的千裡沃土,我們的爹娘和孩子都在後方,我們退了,逃了,我們的爹娘和孩子就會被唐軍屠戮,殺害,***!日後他們悲慘的命運,皆因你們今日怕了,逃了!你們果真想做這等不忠不義不孝之人嗎?”
說到最後,高惠真聲色俱厲,嘶聲咆哮起來。
被鐵血手段震懾後的守軍將士們呆滯了許久之後,終於其中有一人咬著牙俯身撿起了兵器,決絕地衝向城頭,緊接著第二人,第三人……
李素曾說過,震天雷對戰爭是一股助力,但無法決定戰爭的勝負,眼下的情形證明了他的話,有時候震天雷也無法征服強大的人心。
無畏的守城將士再次拿起了兵器,儘管城頭的震天雷仍不停地爆炸,可守軍們的身軀內仿佛重新注入了一股活力,他們手執盾牌,小心地躲在城牆箭垛後麵,有的比較聰明,在堆積擂石滾木的區域清理出一塊空地,貓著腰蜷縮著身子躲在裡麵,待到下麵的唐軍使用震天雷的頻率低了,外麵望風的一聲吆喝,他們便全部衝出去,與正在攀爬城牆的唐軍展開殊死廝殺,待攀越城牆的一批唐軍再次失敗,重新祭出震天雷時,守軍將士便飛快鑽進安全地帶躲避爆炸……
你來我往,此消彼長,接下來的兩個多時辰裡,城池便在這種險而又險的拉鋸戰中堅挺地佇立著,有幾次出現差點被唐軍攻破的險情,守軍將士奮不顧生,咬著牙用一條條人命去拚去填,才堪堪消除了險情。
這是一場難以想象的惡鬥,隨著時間的流逝,攻守雙方的傷亡也急劇地增加著,到下午時,雙方已然筋疲力儘,可陣前觀戰的李世民卻遲遲未下令鳴金收兵,目光仍舊冷酷地看著遠處硝煙漫天的城頭,神情透出一股勢在必得的堅毅。
李素站在李世民身旁,當他看到最初震天雷的威力將城頭肆虐了一遍,高句麗的守城軍隊仍悍不畏死地拿起兵器選擇繼續抗擊時,李素不由麵露苦笑,搖了搖頭。
不幸言中,在這個時代,火器的出現雖說是劃時代的東西,可是,它征服不了人心,所以,它無法決定戰爭的勝負。
扭頭望向李世民,李素發現李世民的神情也露出一絲深思之色,顯然,此刻李世民也感覺到震天雷並非無所不能的利器,它隻能增加勝率,卻無法決定勝負。
“子正,當初你與朕奏對火器之論,看來果然言中無虛,震天雷……它不是萬能的。”李世民慨然歎道。
李素躬身道:“臣欣喜陛下能見到此景。”
李世民饒有興致地道:“你弄出來的東西,結果卻沒有世人想象中那麼厲害,你之欣喜何來耶?”
“臣弄出的東西為的是減少大唐將士的傷亡,但臣早知道它並非神器,它在戰場上的作用終歸是有限的,陛下若能早一日也認識到這一點,從此便不會在戰場上做出錯誤的判斷,從而導致將士們無謂的傷亡,臣是為此而欣喜。”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笑道:“子正卻是菩薩心腸,可立地成佛矣。”
眯著眼看了看遠處攻城的戰況,李世民眉頭漸漸皺了起來:“看來就算用上了震天雷,我王師將士們的傷亡也不小,此城如何破之?”
李素眺望著遠處的城牆,道:“如今之計,隻能硬攻了,畢竟對方有十萬守軍,若依尋常攻城之法,根本無法撼動城池分毫,幸而用上了震天雷,我軍方有幾次差點攻破城牆的機會,總的來說算是占了優勢,臣相信他們堅持不了兩個時辰了……”
李世民饒有興致地道:“子正何以如此肯定?”
李素歎了口氣,道:“因為震天雷畢竟是火器,若不計數量地消耗的話,再過兩個時辰,就算高麗守敵軍心不潰散,城牆也該被炸塌了……”
李世民身軀猛地一震,語氣興奮道:“子正的意思是,所有震天雷集中火力,隻攻其一點,城可破矣?”
“臣正是這個意思。”
李世民沉吟片刻,忽然揚聲道:“來人,傳朕將令,兩千擲雷手集結起來,選取東麵城牆最薄弱一處,用震天雷擲之,無論數量,無論代價,給朕炸塌它!”
“另,所有將士準備,一旦城牆坍塌,馬上衝進去!日落之前,朕要在城中設宴,為三軍將士慶功!”
…………
火藥一物自現世,用處很大,除了用於戰爭,也用於很多方麵,比如炸山開礦等等,連堅山頑石都可在火藥的威力下化為齏粉,更何況一座磚石堆砌的城牆。
有了李素的建議,李世民頓時全然接受,然後迅速調整了戰術。
兩千名投擲手馬上集結於東麵城牆下,選了一塊已被剛才一輪輪轟炸炸出一條小裂縫的城牆,點燃了震天雷的引線,對準那個點瘋狂地投擲過去。
麵對唐軍突然改變的戰術,高惠真經過一段短暫的愕然,在看到東麵城牆隨著震天雷的轟炸而不停迸散碎裂的磚牆後,高惠真悚然一驚,伐其一麵不如攻其一點,他終於明白唐軍的用意了,然後大驚失色,瘋了似的嘶吼著所有弓箭手往城牆下射箭,城頭僅剩的十幾架拋石車也不停地將碩大的石塊拋向唐軍兩千餘名擲雷手。
戰況瞬間變得愈發激烈殘酷起來。
雙方皆悍不畏死,以命搏命,在持續不斷的拉鋸中,東麵城牆的那一絲裂縫被炸得越裂越大,最後生生被震天雷撕開了一道半丈長的大口子。
守城將士愈發瘋狂了,隨著口子被越撕越大,守軍也越來越不計代價,有的甚至瘋狂地自己跳進那道口子裡,試圖用血肉之軀將那道口子填平。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然後,無數守城將士活生生地跳了進去,用一種近似於獻祭的方式,來換取城池和整個高句麗的生機。
無法形容的慘烈與殘酷,人命此時已不是人命,而是一捧土,一袋沙,一塊磚,城破在即的時刻,他們隻能選擇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城池的生機。
李素遠遠看著城頭這慘烈的一幕,不由扭過頭閉上眼,他無法再看下去,他知道,造成這一幕慘烈殘酷畫麵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正因為自己的一個建議,城牆才被撕開了一道口子,然後才會讓這麼多活生生的生命去填那道口子,儘管那些生命是敵人,可李素還是不忍直視這幅畫麵。
不停地告訴自己,提醒自己,這是戰爭,戰爭隻能你死我活,就算沒有自己的建議,這座遼東城終歸還是會被攻破,城裡的守軍無一幸免,會被全部屠戮,而自己的建議終究還是減少了傷亡,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是功德。
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之後,李素的心情終於好受了一些,這個時候,城頭的戰況也有了進展。
血肉之軀終歸無法與火器抗衡,無數人命填補的口子,終於還是被不停傾瀉的震天雷越撕越大,一個時辰後,原本已經撕開的口子經過一陣狂轟濫炸後,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轟然聲,東麵城牆口子的上方磚石如驟雨般塌落,將那些填補在口子裡的守軍身軀全部淹沒,而那道被震天雷硬生生撕開的口子,終於坍塌成了一片如山丘般的小坡。
遠處觀戰的李世民興奮得臉孔漲紅了,指著那片小坡顫聲道:“城破矣!擂鼓!給朕衝進去!”
山崩地裂般的喊殺聲將隆隆的鼓聲蓋過,旌旗如卷,人馬嘶鳴,遼東城的東麵城牆如同被洪水衝垮的堤岸一般,一股無可抵擋的黑色洪流迅速湧進了那道口子裡。
貞觀十九年二月初四,遼東城被唐軍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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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破了,自從那道口子被撕開後,遼東城便注定了無法守住,哪怕守城的敵軍有十萬之眾,終歸還是無法挽回即頹的大勢。
當然,李世民所說的日落前在城中設宴隻是一句口號,事實上唐軍衝入遼東城後,戰事仍未結束。
城牆隻是第一道防線,這道防線被衝垮,遼東城還有第二道第三道防線,比如甕城,比如巷戰。
有的守城敵軍看清了情勢,失去鬥誌之後扔掉了武器,垂頭跪在地上投降,還有的敵軍選擇了不屈不從,誓死抵抗,節節失利,節節抗擊,城破後馬上退入甕城,甕城失守,便以百人數十人的小股規模退入城中,利用街巷進行襲擾廝殺。
城中火光四起,慘叫不斷,每一次呼吸都有人死去,每一聲慘叫都代表著一條生命的流逝。
天色漸漸暗淡,時已黃昏,李世民做到了自己說的話,日落之前,遼東城果然破了,血色的夕陽映紅了晚霞,城中火光衝天,映紅了天色。
殘陽如血,人間如血。
…………
城中巷戰仍在繼續,戰況仍然激烈,然而,對高句麗守軍來說,大勢已去,無可挽回。
李世民及諸多將領並未入城,巷戰之後便是打掃戰場,清理殘敵,接下來的兩三天,城裡的戰鬥仍會持續下去,直到殘敵全部逃跑或是被殲滅。
城外帥帳內的氣氛一掃多日來的頹喪,今晚變得和樂融融。
李世民未曾食言,果然在帥帳中設宴慶功,多日來戰事頗多不順,君臣心頭壓著一塊沉甸甸的大石,到了今晚此刻,心頭的大石已然全部卸下,君臣們紛紛鬆了口氣。
遼東城破,對君臣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利好消息,這座城池的地理位置很重要,攻破此城之後,唐軍總算是掌握了戰略主動權,可進可退,可北上可南下,相反,隨著遼東城的失守,對高句麗來說卻是一個驚天的壞消息,他們從此變得被動了,今日之後,他們隻能密切盯著唐軍的動向,對照唐軍的節奏和方向調集大軍抗擊,唐軍若北上,他們隻能選擇北上支援,唐軍若南下,他們也隻能南下抗擊,也就是說,隨著遼東城的失守,高句麗從此隻能被唐軍牽著鼻子走了。
帥帳內的氣氛高昂且熱烈,城內的唐軍正按照既定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巷戰,清理殘敵,而帥帳內的君臣卻在烤全羊大快朵頤。
當然,再怎麼欣喜若狂,慶功宴上李世民也不敢下令讓將領們飲酒,這是軍中大忌,吃一頓全羊宴已然很客氣了,畢竟這裡仍是戰場,畢竟城裡的巷戰仍未結束。
李素也在慶功的將領人群中,而且坐的位置很顯眼,李世民強硬下令,讓李素坐在他的身邊,作為李世民的嫡子,魏王李泰卻隻能遠遠坐在一群將領的後麵,看著春風得意眾星捧月般的李素,李泰嫉妒得咬碎了牙,卻無可奈何。
全羊烤得滋滋作響,外皮焦黃酥脆,一柄小巧精致的銀刀握在李世民手中,李世民親自彎腰從全羊的腹部割下一塊鮮嫩的羊肉,遞到李素麵前,大笑道:“諸將,今日破城,除了三軍將士勇猛驍戰,悍不畏死之外,還靠李子正在中軍為朕出謀,更何況震天雷一物當年也是出自子正之手,我軍方有今日之大勝,朕決意為李子正記上一功,諸將可服否?”
眾將皆哈哈大笑,紛紛讚同,心服口服。
李素急忙起身行禮:“全靠諸將士用心用命,方才立下潑天之功,臣未殺一敵,未占一地,何功之有?臣請陛下收回成命,將功勞送給真正有功的將士。”
李世民不悅地道:“是你的就是你的,推搪什麼!朕治軍向來賞罰分明,功過自有衡量,子正隻管收下便是!”
一旁的李績急忙朝李素扔了個眼色,李素情知他不願見自己擾了李世民的興致,隻好苦笑著領下了這筆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