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的空氣很清新,夜涼如水,晚風徐徐,腳下是柔軟的草地和……梅花樁似的不規則排列的馬糞……
李素美好的心情被馬糞破壞殆儘,隻好掉轉頭換了個方向走,腳步很慢,仿佛在用腳小心地丈量著土地似的。
方老五和鄭小樓一聲不吭跟在他身後,他們知道,每當這個時候,一定是李素在思考,在琢磨,這個時候一定不能打擾他。
“五叔,那群刺客招了嗎?”良久,李素忽然問道。
方老五低聲道:“沒有,不但沒招,連話都沒人說,一個字都沒說,營房裡好像關了一群啞巴……”
李素嗯了一聲,道:“他們應該還不知道高素慧全都招了,當然,高素慧的話是真是假,咱們也不能斷定,甚至於她的名字究竟是不是叫高素慧都要心存疑問,這個女人……嗬嗬,年紀不大,心眼不少。”
方老五笑了:“公爺慧眼如炬呢。”
李素扭頭看著他,笑道:“五叔看出什麼了?”
方老五笑道:“彆的小人不敢說,但剛剛那女子吃飯的動作肯定在作假,演得有些過了。”
李素點頭:“不錯,確實演得過火了,用力過猛,適得其反。”
久不出聲的鄭小樓忽然開口道:“哪裡作假了?”
李素笑歎道:“我剛才故意賴在帳篷裡不走,就是想看看她的吃相,小樓兄,一個人的吃相能暴露很多真相的,它跟教養,家世,性格等等息息相關,如果說眼睛是一個人心靈的窗戶,那麼吃相便是這個人的出身教養和家世的投影,無論這個人再怎麼想隱藏內心的秘密和出身,吃相是無法說改變就改變的,因為這是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出身粗鄙的人和出身高貴的人,飯桌上一眼便知區彆。”
鄭小樓有點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這個女人剛剛的吃相是故意為之?其實她原本不該是這種吃相的?”
李素笑道:“不錯,她剛才在演,或許她也明白我為何要賴在跟前看她吃飯,所以她吃的時候很小心,也很緊張,當她決定在我麵前吃的時候,首先眼神朝飯團周圍掃了一圈,像在尋找什麼,我猜測她在找筷子,為什麼要找筷子?因為她不習慣直接用手拿東西吃,高麗國無論官製還是習俗,皆效仿我大唐中原,山野民間的粗鄙之人才用手拿東西吃,階級稍微高一點的人家都用筷子,還包括他們習慣用中原漢字,以及讀中原先古聖賢書為榮,這個女人吃飯之前第一眼看的不是飯團,而是筷子,說明她的出身不低……”
鄭小樓撇嘴道:“按她招供的說法,她本是安市城主楊萬春豢養多年的刺客,楊萬春既是城主,手下的刺客用筷子應該很正常吧?”
李素笑道:“楊萬春是武將,而她和刺客們也是武夫,我不覺得楊萬春是個多麼精致的家主,肯花心思去教這群死士刺客說漢話,用筷子,他們的價值隻是殺人,換了你是他們的主子,你會浪費這麼多精力和錢財在這些無用的地方嗎?”
鄭小樓語滯。
是的,一群注定某天為家主獻身的刺客,可以說這是一群沒有未來的人,誰會浪費精力錢財做這種無謂的事呢?
李素接著道:“還有,剛才那個女人用手拿飯團的時候,伸的是右手拇指和食指,無名指和尾指微翹,也就是說,這個動作不叫‘拿’,而叫‘拈’,佛祖有‘拈花一笑’的手印,意為‘寧靜祥和’,‘純淨豁達’……”
李素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右手,做了個“拈”的動作,然後笑道:“你們在太平村裡也待過那麼久了,仔細想想,咱們村裡哪戶農家子女拿東西時用過如此優雅的手勢?有嗎?”
方老五和鄭小樓皆搖頭。
方老五笑道:“村裡那些農戶人家,哪怕是最優雅的那幾個未出閣的閨女,拿東西也沒如此講究過,通常都是大手一伸,一把抓過來。”
李素點頭道:“不錯,所以,那個女人用‘拈’這個動作,其實也暴露了她良好的出身和家世,儘管那個‘拈’的動作隻有一瞬,由於咱們當時在她麵前盯著她,那個女人很緊張,但她還是很快察覺不對,瞬間從‘拈’換作五指張開去‘抓’,但那一瞬間仍然出賣了她的底細……”
方老五和鄭小樓聽得目瞪口呆,方老五盯著李素,脫口讚道:“公爺好眼力啊!小小兩個動作居然能看出這麼多道道兒,那個女人敢在公爺麵前賣弄小心思,簡直是不自量力。”
李素擺了擺手,謙虛地道:“先彆忙著誇我,等我全部說完後你們再狠狠的誇……”
沉吟片刻,李素接著道:“至於接下來那個女人開始故意做出狼吞虎咽之態,吃相非常難看,其實有些過火了,那種難看的吃相,連尋常粗陋人家沒受過任何教養的閨女都做不出來,那個女人以為貧苦人家的吃相都是這樣的,恰恰說明她與貧苦人家的生活脫節,平日裡也缺少觀察,久居養尊處優的環境裡,所以她才會演過了火而不自知……”
“還有就是看她的手,她的手十指修長,手心手背並無太多粗糙之處,隻有十指指尖有一層薄薄的繭,這說明什麼?說明她在家裡不是乾粗活的,也不是練劍練槍的,繭在指尖而非掌心,嗬嗬,她練的是琴,大戶人家尤其是權貴人家的閨女才會練琴,這是她們這類人出閣之前的必修課,所以,她今日招供的所謂被安市城主楊萬春豢養,從小苦練槍劍殺人之術等等,都是假話,她其實是大戶人家的閨女,準確的說,應該是高句麗國中某個權貴王族家的閨女……”
扭頭看著鄭小樓,李素問道:“你剛才將她拎出去洗臉潔麵,她當時不停的掙紮,從她的力度來看,你覺得她會功夫嗎?”
鄭小樓想了想,道:“會,但會的不多,比尋常女子厲害些,不過也厲害得有限,以她的身手,嗯……大抵打得過兩個尋常女子,僅此而已。”
李素點點頭,仰麵望向夜空中的蒼穹繁星,深深吸了口氣,忽然笑道:“好,看來她果真是一條大魚,藏得還挺深,有點意思……”
方老五皺眉道:“公爺,若她所供認的全是假話,那麼她和那群刺客顯然不是楊萬春所遣,她背後的人究竟是誰?難道是高麗國都平壤城裡的某個權貴……”
李素悠悠道:“高麗國中,僅有泉蓋蘇文,高延壽,高惠真,以及安市城主楊萬春這幾股勢力,當然,被架空成傀儡的高麗王高藏如果不甘被掌控而暗中籌謀的話,他勉強也算一股勢力,這位名叫高素慧的女子篩來篩去,總歸是他們這幾家裡麵出來的,這應該沒錯,日子還長,把她留在身邊再觀察吧,我總感覺她行刺陛下的舉動並非她真實的目的,背後或許有更深的內幕等待我去挖掘……”
轉身拍了拍鄭小樓和方老五的肩,李素笑道:“這個女人留在我身邊的日子,我的性命就托付給二位了,那個女人終歸是有功夫的,而我,手無縛雞之力,她若對我動手,還請兩位千萬要保護好我,我的命很值錢的……”
方老五急忙躬身道:“公爺放心,從今日開始,小人日夜守在公爺身邊寸步不離,睡覺都睜著眼睛,管教那女子沒有一絲謀害公爺的機會,小人以性命擔保公爺無虞。”
鄭小樓也難得認真地嗯了一聲,算是正式回應了李素所請。
*****************************************************************
大軍駐紮薊州已五日了。
當然,大軍駐紮薊州,大營內卻並不平靜。
紮營第三日,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張亮匆匆入營覲見李世民,此次東征的戰略是水陸並進,張亮是水軍大都督,麾下大小戰船五百餘艘,領水軍共計兩萬餘人。
張亮入營後,李世民單獨召見他,君臣二人密談一個多時辰,隨後張亮急匆匆出了營。
貞觀十八年臘月二十日。
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張亮領水軍戰船五百餘艘,開赴高句麗卑沙城。
卑沙城是海邊城池,是高句麗水路防線的第一座堡壘堅城,張亮奉李世民的旨意,他的任務就是領兩萬水軍撕開這座堅城,從南邊打開東征之戰的第一道缺口,配合北邊大唐陸路數十萬大軍的進攻,由此形成南北夾擊之勢,令高句麗南北不能相顧。
張亮的水軍剛出發,李世民便下令擂鼓聚將,軍中老將三通鼓內齊聚帥帳,包括李素。
帥帳內,李世民麵沉如水,帳中老將喧囂吵鬨不已,紛紛述說著自己進軍的部署和意圖,說到激動處,幾位暴脾氣的將軍們吵得臉紅脖子粗,擼起袖子便準備手下見真章,帥帳內的氣氛如火藥桶般一觸即炸。
“好了,都給朕閉嘴!”李世民忽然一聲暴喝,老將們頓時如鵪鶉般縮著腦袋不吱聲了。
李世民滿麵寒霜,緩緩掃視眾將,哼了一聲道:“平日朝會裡打打鬨鬨也就罷了,如今是東征帥帳之內,所言者皆是關乎國運氣數的軍國大事,豈能兒戲!”
眾將羞慚,一齊躬身異口同聲請罪賠禮。
李世民臉色稍緩,指了指李績,道:“李大總管,你是陸路主帥,先說說你的看法,我王師應從何處突進高麗?”
李績也不謙讓,站起身指著李世民麵前的羊皮地圖,李世民和眾將全圍了上來,李素年齡小資格輕,隻能在人群外麵聽個動靜。
“陛下,老臣以為,我軍薊州拔營之後北進,下一站進駐營州柳城,並以柳城為前線,向東徐徐推進,如今平壤道大總管張亮已率水師開赴卑沙城,我陸路數十萬大軍為主力,先渡遼水,然後發起的第一站,便是……”李績說著朝地圖上某出猛地一戳,道:“銀城!先攻銀城,克取之後,轉戰橫山,接著便一路向南,克後黃城,遼東城,白岩城……接著便是攻打安市城,最後與張亮水師所部在慶州城下會師,最後,直取國都平壤,活擒泉蓋蘇文!”
李績的作戰風格通常是穩健徐進,一點也不冒險,步步為營穩打穩紮,此刻李績所作出的戰略部署仍是熟悉的味道,穩得不能再穩。
李世民緩緩點頭,無可否認,李績的戰略意圖是頗合他的心思的,隻是……
人群中忽然冒出一道不屑的聲音,程咬金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張嘴便是抬杠,畢竟征服高句麗一戰的功勞太豐厚了,程咬金必須要爭,否則簡直對不起自己這些橫行霸道的壞名聲。
“嘁!李績老匹夫,照你這般說法,咱們從高句麗西北麵發起攻勢,一路往南,路上所克城池少說有二十個,每個城池下耗費兵力和糧草以及時間,李績你有沒有算過這筆賬,待到咱們打到平壤城下時,我軍糧草所剩幾何,軍中將士何其疲倦,那時咱們以勞頓遠征之疲軍,和所餘不多之糧草,攻打高牆堅壁之國都,嗬嗬,勝算幾何?”
程咬金的話說得很不客氣,然而卻很有道理,在場許多老將紛紛點頭沉思起來,連李世民都露出了遲疑之色。
李績斜瞥了程咬金一眼,嘿嘿冷笑道:“程老匹夫,按你的說法,該當如何?”
程咬金也不客氣,胳膊一伸,大大咧咧地將擋在他麵前的兩位將軍劃拉到一邊去,在老將一陣不滿的笑罵聲中,程咬金走到地圖前,蘿卜棒般粗的手指狠狠地朝地圖上一戳,程咬金殺氣畢露地道:“若叫俺老程領兵,很簡單,渡遼水,先攻遼東城,白岩城,然後大軍直取慶州,攻克慶州後,不用管什麼張亮的水軍,兩萬水軍頂得個屁!咱們直接從慶州開拔,兵臨平壤城下,三五日內打下平壤,活擒泉蓋蘇文那老小子,一通暴揍,泉蓋蘇文本就是個以臣弑君的奸賊,在高句麗國中不得人心,若他被擒下,高句麗國必然大亂,各自擁兵觀望,不敢輕易冒進,那時咱們再各個擊破高麗國中各股勢力,怎樣?俺老程的法子是不是比李績老匹夫強上許多?”
說完程咬金麵露得意之色,不停地朝眾將擠眉弄眼,一臉賤兮兮。
李績嗤笑:“平壤城是高麗國都,牆高十五丈,皆以花崗石壘砌而成,城中內外駐軍近二十五萬,你有何本事能在三五日內攻下平壤?若久攻不克,不僅大喪我軍士氣,而且給了周圍城池的高麗援軍充足的時間馳援平壤,那時我軍便會陷入四麵包圍之中,有全軍覆沒之危,按你的打法,三十萬關中子弟全被你帶進了鬼門關,你我即步隋朝之後塵矣!”
程咬金怒道:“誰說俺三五日不能克平壤?李老匹夫你彆忘了,你的親外甥李素曾經造出個好玩意兒,名叫‘震天雷’,記得嗎?那可是個好玩意兒,當初我軍與吐蕃激戰鬆州,本已落入敗勢,全靠這震天雷密密麻麻朝城牆一扔,吐蕃賊子被炸得哭爹喊娘,我軍輕鬆收複鬆州城,有此利器,何愁平壤不克?”
人群外的李素頭皮一麻,身子情不自禁地矮了三分。
你們吵你們的,何必扯上我?我是無辜吃瓜群眾啊……
李素拚命低調,然而已經遲了。程咬金說完後,帥帳內所有人的目光四處搜尋,最後全部集中在吃瓜群眾李素的身上。
隨即程咬金的破鑼嗓子嚷嚷開了:“李素呢?李素那娃子哪去了?給俺滾出來!”
李素歎了口氣,苦笑著走上前。
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覺得身子一輕,竟被程咬金單手拎到了地圖前站定。
“李素,你來說說,有你那個震天雷,咱們能否三五日內攻克平壤?”程咬金粗著嗓子指了指地圖,道:“城牆高十五丈,選取軍中力大之士,一聲令下,將震天雷一股腦兒扔到城牆上,三輪之後,城牆上怕是連一隻活老鼠都找不到了吧,然後咱們再集中火力攻城門,莫說三五日,老夫之見,半日便可將平壤城打下來,李素,你說是不是?”
李素實在為難了,因為他發現所有人的殷切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可見他們都和程咬金的想法一樣,希望震天雷能發揮鼎定乾坤的作用,快速將平壤城拿下,可李素是最清楚震天雷威力的人,這種東西用第一次的話,或許可以趁敵不備,炸他們個手忙腳亂,極大地動搖敵人的軍心,可是如果用多了,敵人想必便有了應對之策,指望這個小東西決定一場攻城戰役的勝負,實在是圖樣圖森破……
“呃,各位叔叔伯伯繼續暢談,晚輩去給各位打點水,潤潤喉嚨……”李素轉身想溜。
“給老夫滾回來!”程咬金不客氣地大手一拎,將李素拎雞仔似的拎了回來,在地圖前繼續站定。
“就說行還是不行,此為軍國大事,敢跑便治你個臨陣脫逃之罪,快說!”程咬金不耐煩地喝道。
李素歎了口氣,索性直言道:“不行。”
所有人包括李世民在內,紛紛露出失望之色。
程咬金一滯,氣得大喝道:“你那玩意兒的厲害老夫親眼見過,為何不行?”
李素一陣惡寒……
好好說話不行嗎?什麼叫“你那玩意兒的厲害親眼見過”,一言不合就開車,讓人一點準備都沒有……
“呃,程伯伯息怒,軍中無戲言,小侄不敢誤軍,這個震天雷……確實無法攻破平壤城。”李素苦著臉道。
“為何?”好幾個老將異口同聲道。
李素歎道:“火器一物,看似犀利,其實所受掣肘很多,比如陰雨天氣不能用,距離太遠不能用,引線燃燒時間太短或太長不能用等等……平壤城牆高十五丈,縱然有力大之士能將震天雷扔進去,但火器局造出的每個震天雷的引線長短都是固定的,相比十五丈的距離而言,震天雷的引線太短了,等不及扔到牆頭,震天雷就會炸,對攻城戰毫無用處……”
程咬金哈哈笑道:“這個簡單,現在就叫人把引線弄長一點不就好了。”
李素苦笑道:“還是不行,程伯伯,引線太長影響燃燒速度,而且很容易在高速運動中被空氣和強風吹熄,若扔到平壤城牆上的是一個個的悶罐子,無異於給高麗守軍白送了一件利器,那時他們若將引線點燃了扔下來,我軍必將傷亡慘重,所以,這個震天雷無法決定能否打下平壤……”
解釋清楚後,帥帳內一片寂靜,眾將垂頭不語,神情失望。
李素也苦笑不已,看來原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的東西,自己打破規則讓它出現後,終於還是讓大家失望了一回。
可是,這也不能怪李素,當初造出這個東西後,李素便與李世民有過一次很深刻的交談,那時他便告訴過李世民,火器終非正道,它無法決定所有戰役的勝負,充其量隻是給戰爭錦上添花而已,在這個冷兵器時代,打仗要靠的終究是人本身,而非利器,震天雷的作用頂多算是推進了這個時代,但無法對這個時代產生決定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