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問犯人這種事通常都不會那麼和風細雨吹麵不寒,為了達到讓犯人招供的目的,審問的手段都是非常激烈且殘忍的。
從古至今不知發明了多少五花八門匪夷所思的刑具,所有刑具的目的都是為了極大的折磨犯人的肉體,從而摧毀犯人的心理防線。
道理李素都懂,不過李素並不是喪心病狂的變態,對折磨犯人的肉體並無興趣,如果能用和平一點的方式達到目的,何樂而不為?
當然,不用刑並不代表要把犯人當祖宗似的供著,適當的嚇唬幾句還是無傷大雅的。
果不其然,當李素說到安排一百個精壯男子糟蹋她時,女刺客的臉色變了。看來李素的這句嚇唬對她來說很有威懾力。
在這個年代,但凡是女子,都是注重名節的,若被一百個男人糟蹋,她必然是死路一條,而且死法太糟踐人,死後都無法投胎轉世。
女刺客的變化看在李素眼裡,不由微微笑了。
“我有很多種辦法讓你開口,讓人糟蹋你隻是其中之一……”李素說著,指了指營房外,道:“那些和你一起被擒住的人,是你的手下還是袍澤,或者說是同黨,我知道你們都是死士,敢乾這件事就沒打算活下去,不過,死歸死,死法不一樣,得到的結果也不一樣,你試想,我若下令在你麵前將那些同黨一個個淩遲碎剮,或是在你同黨麵前將你淩遲碎剮,讓你們親眼看著曾經的袍澤兄弟的肉一片片被劃拉下來,心中會是怎樣的感受?”
女刺客身軀再次顫抖起來,而且終於開始直視李素,目光裡的仇恨愈發濃烈。
李素渾然無覺,淡然笑道:“彆拿這種眼神看我,目光殺不了我,相反,你的仇恨眼神會激起我的怒火,然後拿你的同黨出氣,因為一記眼神而付出慘重的代價,你覺得值嗎?淪落到階下囚的時候,我勸你最好懂得隱忍,心裡默默記住我的模樣,但臉上必須露出笑容,保住有用之身,留待日後報仇,這才是正確的做法。”
女刺客立馬垂下頭,李素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可以肯定,仇恨的目光仍舊在,隻是不敢再直視他了。
李素和顏悅色地道:“好了,利害跟你說清楚了,咱們繼續剛才的第一個問題,——告訴我你的姓名。”
女刺客依舊不發一語,潔白的貝齒緊緊咬住下唇。
李素靜靜盯著她,許久,緩緩點頭:“看來你還是不願說,我猜測一下你的心理,大抵你覺得落在我們手裡反正都是一死,畢竟你們本就沒打算活著,你們若死了,這件事便算是死無對證,不用牽連到背後指使你們的人,嗯,簡單的說,你覺得自己手裡還有籌碼,對嗎?”
李素沒指望她答話,自顧道:“不得不說,你的想法很美好,你們的行動也很周全,若非動手之前露了馬腳,恐怕今日的行刺真會被你們得逞了,至於你和你們同黨的來曆,以及背後何人指使,便是你現在最大的籌碼,所以你有恃無恐,覺得沒招供以前我們不能拿你怎樣,嗯,那麼,咱們繼續往下猜……”
頓了頓,李素接著道:“從被拿獲一直到現在,你和你的同黨確實沒說一個字,所以你覺得我肯定無從得知你們的來曆,而且你很自信,以為隻要自己不開口,我們就永遠無法往下挖,不過……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一言不發其實就是你們留下的最大的漏洞?”
女刺客垂頭,咬牙。
“大唐數十萬王師即將與高句麗開戰,這裡是薊州,走水路可直達平壤,走陸路亦離高句麗不遠,此時此刻想必高句麗國內已是群情激憤,準備殊死抵抗了。開戰之前有人敢行刺我大唐天子,那麼,幕後指使之人除了高句麗王族權貴,還能有誰?所以……”李素嘴角一勾,輕笑道:“所以,我猜你們是高麗人,對不對?從你們被拿獲一直到現在,你們一字不說,怕的就是開口便暴露了身份,因為你們隻會說高麗話,不懂漢話,不過,你可能是個意外,從你剛才表情的種種變化來看,你應該是聽得懂漢話的……”
女刺客渾身劇震,情不自禁抬頭看著李素,眼中的仇恨之色已然化作一片恐懼,仿佛不敢置信李素能猜得這麼準。
不僅是女刺客,就連營房內看守的禁衛和方老五鄭小樓等人也一臉驚愕地看著他,顯然大家都沒想到在刺客一言不發的情況下,李素居然能將這些人的來曆和背後指使之人抽絲剝繭般猜了個八九分。
看著女刺客的表情,李素心中不由愈發篤定,笑道:“彆這樣看著我,你隻要記住,大唐人永遠比你們想象中的更聰明,就算你們咬死不開口,我也能一層一層把你們的外衣剝得乾乾淨淨,無論你說不說話,你們的秘密在我麵前都將無所遁形。”
女刺客顫抖得愈發厲害,糊滿了泥土的臉上看不出臉色變化,不過可以想象已是一片蒼白。
李素笑道:“你們的來曆大抵猜對了,那麼,我們繼續往下猜,你們究竟是受高句麗國中何人所指使,嗯……貞觀十六年,高麗國大對盧泉蓋蘇文弑國主榮留王高建武,自封為‘大莫離支’,立容留王之侄高藏為高麗王,高藏雖為國主,但不過是傀儡而已,如今高句麗的軍政大權儘握泉蓋蘇文之手,自泉蓋蘇文以下,高句麗國中權勢最大者有三人,分彆是北部耨薩高延壽,南部耨薩高惠真,以及擁兵自重不服泉蓋蘇文,但泉蓋蘇文卻拿他無可奈何的安市城主楊萬春三人,大唐王師數十萬兵臨國境,最緊張的人莫過於此三人,因為他們害怕國破之後權勢儘失,而這位姑娘你背後的指使之人,恐怕就是這三人之一了……”
李素冷眼看著女刺客的反應,聲音不知不覺變得冰冷起來:“那麼,咱們繼續往下猜,泉蓋蘇文,高延壽,高惠真,此三人為高句麗軍政大權的實際掌控者,他們現在必須要做的是調兵遣將,考慮如何依托地形和城池抗擊大唐王師的進攻,這種暗中行刺的小手段他們斷然無暇顧之,至於安市城主楊萬春……安市城位於遼東和高麗國境線之間,是高句麗抵抗防禦的第一個堡壘堅城,也是大唐王師進軍高句麗的必克之城,作為高句麗第一道防線的城主,與高麗掌權者泉蓋蘇文的關係又是亦友亦敵,楊城主的日子恐怕不太好過吧?想出這種行刺皇帝的下三濫手段應該不足為奇,所以……姑娘,你是楊萬春派來的,對嗎?”
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了一般,女刺客身軀劇烈顫抖起來,一雙秀氣的拳頭狠狠握著,手指骨節已泛白。
李素看著她,輕輕一歎:“姑娘,你的底牌已被我掀出來了,此刻你籌碼儘失,還有什麼資格保持沉默?”
營房內,不僅是女刺客,所有人都無比震驚地看著李素。
犯人一個字未說,李素居然就這樣將刺客們的來曆全猜出來了,而且猜得無比精確,幕後指使之人落實到具體的人物上,這般推理能力,當今世上鮮有比者,難怪年紀輕輕便官高爵顯,一個二十多歲便能爵封縣公的人,他的成功終究不會是偶然的。
李素一口氣將刺客們的來曆剝得乾乾淨淨,說完以後,李素仍微笑看著女刺客,也不說話,目光充滿了戲謔和自信。
不知過了多久,女刺客終於開口了,聲音嬌脆,透著幾分絕望和疲憊,意料之中的是,居然說的是漢話,隻是略顯生硬拗口,發音不太標準。
“你們……唐人,都是惡魔!”女刺客咬牙切齒道。
營房內的人聞言不由再次驚愕地看了李素一眼。
簡單一句話便能聽出,這名女刺客不是大唐人,李素的猜測是正確的,她果然是高句麗派來的刺客。
李素笑了,語氣溫和地看著她:“兩國交兵,勝者為王,隻有失敗者才會氣急敗壞地詛咒惡罵,這位姑娘希望你理智點,罵得再狠亦於事無補,咱們不如痛快點,也友善一點,好好的聊幾句如何?好,現在,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告訴我你的姓名。”
女刺客咬牙,又不說話了。
李素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還沒看清情勢啊,你要知道,你現在對我們而言已沒有價值了,懂嗎?你們隻是一群莽夫,你們的來曆和幕後指使是你們最大的價值,可現在,我已將這些問題全猜出來了,你們已失去了所有價值,殺不殺你們,隻在皇帝陛下的一念之間,所以這個時候,你最好乖乖的配合,免得自己受無謂的皮肉之苦,也免得皇帝陛下大怒之下,攻破安市城後大開殺戒,屠戮全城無辜,你老實配合回答我的問題,說不定能救很多人的命。”
女刺客垂頭,眼淚撲簌而下。
刺殺皇帝一敗塗地,所有的底牌被眼前這個唐國大官無情地掀開,現在又拿安市城無辜百姓的性命為要挾,審問進行到此時,女刺客的心理防線已然崩潰殆儘。
李素的耐心此時已然快耗儘了,不耐煩地扭頭看了看營房外的天色,語氣漸漸冰冷道:“好,我現在再問你最後一次,如果你還不回答,那麼對不起,我馬上去皇帝陛下的帥帳,建議他攻克安市城後,先斬城主楊萬春及全家老小婦孺,然後大軍屠城,雞犬不留,讓安市城徹底變成一座鬼城,方圓百裡無人煙!”
說著,李素突然厲聲喝道:“現在,告訴我你的姓名!”
女刺客死死咬著牙,下唇已被咬出了血,似乎仍在堅守已經崩潰的防線。
就在李素失望地站起身,準備離開營房時,女刺客終於開口了。
“高素慧,我叫高素慧……”
說完,女刺客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虛脫般癱倒在地上,然後伏地大哭起來。
看著高素慧痛哭的樣子,李素瞬間有些心軟,畢竟李素活了兩輩子也沒這樣欺負過一個女人,然而一想到兩國交兵,不能有任何婦人之仁,李素不得不硬起心腸道:“你姓高?難道是高延壽或是高惠真派來的?與安市城主無關?”
高素慧搖頭,泣道:“不,我來自……安市城。”
“你與安市城主楊萬春是何關係?”
高素慧低聲道:“並無關係……我自小被他收養,他請了師傅授我殺人之技,藝成之後為他所用。”
李素皺眉:“你的那些同黨刺客都是被他豢養的死士?”
“……是。”
“你們如何得知皇帝陛下行蹤的?今日他隻是臨時決定出行,其行蹤隻有身邊的禁衛才知道,楊萬春是否在皇帝陛下身邊埋下了內應奸細?”
高素慧沉默片刻,道:“……並無奸細,自從得知三十萬唐軍東征之後,我們便被城主指派離開安市城,喬裝成遼東難民,混跡在萬千難民之中一路西行到薊州,終日在城外打探和等待,今日見唐軍大營內走出一群人,為首者龍行虎步,相貌不凡,身邊有許多人護衛,我們猜測必是唐軍中的貴人,很可能是主帥李績,或是……唐國皇帝,故而決定行刺。”
“除了今日被擒獲的,城外難民中還有多少你們的人?”
“……不知道,我們是分批被指派出去的,互相之間並無聯係。”
李素若有所思。
整件事串聯在一起,真相漸漸露出了水麵。
說起來並不複雜,一樁很簡單的行刺而已,見到李世民耀武揚威出了大營,臉上就差寫著“我是皇帝,快來殺我”幾個大字,如此顯眼的目標,人家不動手都不好意思了。結果這幫人殺人的手藝太潮,還沒動手就被李素看出了破綻,終於功虧一簣,一網成擒。
可是,事情果真如此簡單嗎?
李素深深地注視著麵前這位名叫高素慧的女子,回憶起今日那些刺客對她如此重視不惜以命相拚保護她的樣子,若她真的隻是被楊萬春收養的女刺客,他們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
所以李素懷疑這個女人隱瞞了某些真相,尤其是她的身份。
不過李素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知道就算問了她也不會說,更何況,李素覺得這位女刺客的真實身份或許能利用一下,所以不追究她的真實身份更符合李素和東征的利益。
站起身,李素扭頭看著她,笑道:“我們大唐有句話,‘投之桃李,報之瓊瑤’,既然你如此配合,我定不會慢待折辱於你,高姑娘且在營房暫住,雖然沒有自由,但保證不會餓著你,凍著你,你的那些同黨也一樣,放心,你既已招供,我便算你歸降,大唐王師不殺降,殺降不吉。”
說著李素便準備往外走,誰知高素慧忽然叫住了他。
眼睛緊緊盯著李素的臉,高素慧低聲道:“敢問大人,我們密謀的刺殺自問毫無破綻,你為何能提前預知?我們究竟哪裡暴露了?”
李素愣了一下,然後笑道:“其實你們演得很完美了,真的,不得不佩服你們,將難民的模樣神態演得爐火純青,舉手投足與真正的難民毫無區彆,原本我對你們並無懷疑的,不過當我看到你們對巡街的官差避讓行禮時,我才確定你們不是大唐人……”
高素慧的表情愈發困惑:“百姓見了官差不都是要避讓行禮的嗎?”
李素笑道:“所以說,你們的演技不錯,但觀察力還不夠,你們以為做出了表示恭順的模樣便不會惹官差懷疑,但是你要知道,真正的大唐百姓隻要在大唐的國土上,無論任何地方都不需要主動行禮的,尤其不需要行禮時表現得卑躬屈膝,大唐百姓的腰杆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軟。”
高素慧茫然地道:“所以,我們是因為給官差避讓行禮才令你懷疑了?”
“不完全是,還有一個原因,你們表現得太像了,太正常了,太平靜了,在這個戰雲密布的薊州城裡,出現一群神情平靜的難民,反倒不那麼正常,我懷疑你們隻是自己心裡的一絲感覺,說不清道不明,毫無理由的,就是覺得你們可疑,這個答案你們滿意嗎?”
高素慧神情漸漸頹然,整個人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糊滿泥土的臉上抽搐幾下,喃喃道:“原來真的暴露了,真的暴露了……”
李素見她神神叨叨的模樣,也懶得勸慰她,搖了搖頭,轉身走出了營房。
方老五和鄭小樓跟在身後,走出營房老遠後,方老五朝李素投去欽佩的目光,嘖嘖讚道:“以往彆人說公爺本事大,小人從未親眼見過,今日卻真的見識了,公爺果然名下無虛,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審問高素慧之後,李素一直沉澱著心事,聽方老五一聲誇讚,李素不由心情大好,暫時將滿腹心事拋之腦後,哈哈笑道:“連你都這麼說,看來我果真很有本事……”
扭頭望向鄭小樓,李素期待地看著他:“你呢?你就不打算誇我兩句?”
鄭小樓眉眼不抬,淡淡地從鼻孔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嗯’是啥意思?”
“嗯的意思是,你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