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太極宮不平靜。
禦駕親征在即,宮裡的宦官宮女們忙成了一團。
皇帝親征不是小事,出征時不僅講究各種禮儀,而且隨行的隊伍龐大,帶的東西也多,各種象征皇帝身份的車輦,玉器,屏扇,節杖等等,差一樣都不行,所以李世民下了東征聖旨後,宮裡便忙開了。
深夜的宮闈內忙碌不休,甘露殿外的長廊下,魏王李泰垂頭跪在門檻外,已經跪了一個多時辰了。
膝蓋麻木得仿佛已不屬於自己,李泰肥肥的臉頰不停抽搐,忍受著腿部傳來的陣陣刺痛,他默數著時間,越數越覺得悲哀。
跪了一個多時辰,父皇仍不願見他,可他卻堅持不了多久了,或許下一刻,他便會倒在地上。
終於,殿內傳來輕碎的腳步聲,殿門打開,常塗那張麵無表情的棺材臉出現在李泰麵前。
“陛下口諭,宣魏王進殿。”
陷入半迷糊狀態的李泰如聞天籟,整個人忽然清醒了,眼淚頓時流了下來,伏地哽咽道:“兒臣謝父皇……”
常塗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然後歎了口氣,麵無表情地讓到一旁,李泰雙手撐在地上,粗壯的手臂費力地支撐起整具肥胖的身子,吃力地站了起來,剛站定,膝蓋一陣劇痛,李泰兩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接著又咬著牙拚命站起身……
從頭到尾,常塗都隻是靜靜地站在旁邊,沒有伸手攙扶。
對天家皇族的子女來說,常塗的存在是非常超然的,他以奴婢的身份,卻淩駕於尊卑之外,像一道沒有身份的影子,可影子的主人卻是天下最具權勢的皇帝,尊貴如皇子公主者,亦對他心存敬畏。
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李泰彎腰揉了揉膝蓋,活絡了一下血氣後,這才整了整衣冠,垂頭恭敬地輕輕走入大殿。
李世民穿著黃色便袍,坐在案前垂頭批閱奏疏,李泰進殿見禮他也沒抬頭看他一眼。
見李世民如此冷淡的態度,李泰心中一寒,愈發悲愴不已。
“兒臣泰,拜見父皇……”
李世民輕輕“嗯”了一聲,眼睛仍盯在奏疏上,淡淡道:“夜已深,青雀何事見朕?”
李泰撲通一聲跪下,大哭道:“兒臣萬死,求父皇恕兒臣這一遭,這些日子兒臣在府中閉門思過,痛定思痛,自省而再省,兒臣自覺犯下滔天大錯,奈何悔之晚矣,覆水難收,父皇,兒臣不該對雉奴心生嫉意,更不該對親弟弟設毒計,行誣陷之惡事,兒臣真的錯了,求父皇恕兒臣……”
李世民執筆的手一頓,直到這時,他才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如利劍般刺向李泰。
“青雀,爾知道朕最痛恨什麼嗎?”
李泰連連點頭,神情悔恨地道:“知道,父皇最痛恨手足兄弟相殘。”
李世民歎道:“當年,息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在玄武門中設下埋伏,欲取朕性命,幸得玄武門禁衛總領常何密告,朕方知其陰謀,當時朕本欲離京暫避,不與兄弟爭鋒,可惜長安城內外皆是太子黨羽,朕避無可避,這才不得不奮起反擊,將兩位兄弟擊殺……”
深深注視著李泰那張悔恨的臉,李世民緩緩道:“朕對兄弟動手,是因為迫不得已,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若非息太子咄咄逼人,欲置朕於死地,朕怎會奮起而擊?這天下本是他的,朕幾時覬覦過?天下人看錯了朕,連朕的兒子也看錯了朕!”
李世民說著,語氣漸漸變得陰森,冷冷道:“莫非你們以為,朕曾經做過的事,你們便可起而效之麼?當年的情勢,朕已是鋼刀加頸,命懸一線,可青雀你呢?誰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對親弟弟出手,分明是受權欲所誘,與朕豈可同日而語?都是骨肉相殘,你之初衷何其齷齪卑賤!”
李泰大驚,不停地磕頭大哭道:“父皇,兒臣是真心悔悟了!求父皇再給兒臣一次機會,兒臣權欲蒙心,一時糊塗犯下大錯,以後再也不敢了!”
李世民搖頭,有些憂傷地歎道:“最難揣度是人心,父子兄弟亦然,你說悔悟了,教朕如何信你?你知不知道,朕多麼喜歡當年那個勤奮淵博,有爾雅君子之風的青雀啊……可是,你為何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朕喜歡的那個青雀……好像死了。”
李泰大哭道:“父皇,青雀沒死,兒臣還是當年的那個青雀,一時糊塗豈可蓋棺定論?父皇,您一定要看看兒臣如何痛改前非……”
“你如何痛改前非?”
“兒臣願隨父皇征討高句麗,為父皇殺敵立功,將功贖罪!”
李世民瞳孔一縮,沉聲道:“你身軀不便,沉屙在身,如何耐得行軍之苦?罷了,朕知你心意便夠了……”
李泰斬釘截鐵道:“不,父皇,兒臣一定要隨父皇出征!再苦兒臣都能撐過去,父皇在遼東出生入死,兒臣怎忍在長安安享太平?此不孝也,求父皇應允兒臣所請!”
李世民皺眉:“朕知你心意便夠了,為何如此執著?戰場刀箭無眼,你是讀書人,素未經曆戰陣,何必冒此性命之險?”
李泰重重磕頭,然後以頭觸地一動不動,雖未再出聲,可這個動作卻充分說明了他主意已定,絕不更改。
李世民目光如電,深深地注視著他,父子二人就這樣陷入久久的沉寂和僵持。
良久,李世民長長一歎:“罷了,朕便應允你隨軍吧,明日城外屯營校場點兵,大軍開拔後,你須時刻隨朕身邊,不可貿動。”
李泰大喜,急忙拜道:“多謝父皇成全!”
李泰滿意地離開了,今日進宮的目的已經達到,他仿佛獲得了重生一般,整個人注入了一股清泉般的活力,心情也放鬆了許多。
順利達到這個目的,或許,東宮太子之位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絕望,東征之戰不僅是大唐的國戰,同時也是他李泰的戰場,這場戰爭的勝負,不僅決定國運氣數,也決定他個人的生死榮辱。
明明勝券在望,卻不慎中盤失地,教他如何甘心?
…………
李泰離開很久,李世民仍負著手站在殿門前,入神地仰頭看著天上一輪昏暗的殘月。
良久,李世民忽然道:“常塗。”
常塗如鬼魅般出現。
“魏王近日出過府嗎?”
常塗語氣平靜地道:“昨夜魏王從王府後門悄悄出府,隻帶了兩名隨從,去了長孫府,在長孫府後院東廂房裡,二人相談半個多時辰後,魏王悄然回府。”
李世民目光頓時冷森起來,揮退常塗後,蹙眉久久不語。
半晌,李世民如呢喃般輕聲自語:“……爾已位極人臣,為何仍不知足?竟參與天家爭儲之事?輔機啊,長孫一家之盛衰,怎可用天下社稷之興亡換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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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晉王府。
今夜晉王設宴,款待賓客。
賓客不多,最重要的賓客是李素,除了李素外,還有許敬宗,裴行儉,李義府三人,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三人隻能算是陪客。
縱然是陪客,三人也受寵若驚。
如今魏王失寵,晉王異軍突起,朝野皆知晉王李治在當今天子心中的分量越來越重了,於是李治在朝堂中的聲望也漸漸隆厚起來,尤其是東征聖旨頒行天下,天子指名晉王留守長安監國後,李治在朝中的聲望已然達到了巔峰,朝臣們震驚之餘,已不得不承認一個鐵一樣的事實,晉王有很大的希望成為東宮太子。
所以在許敬宗三人的眼中,晉王成為太子已是鐵定的結果,未來的太子宴客,隻請了寥寥幾人,說明他們三人在太子心中分量不低,將來一個潛邸從龍之功是跑不掉了,三人自然欣喜若狂。
當然,比起晉王對李素特殊的禮遇,三人的待遇自然還是差了許多,這個……沒辦法,誰叫晉王與李公爺的交情非同一般呢,當初晉王還是個懵懂青澀少年時,二人便有了晉陽同生共死的經曆,這可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
此時,一身華貴便袍的李治已端起了杯,親自離席走向許敬宗。
許敬宗心頭一跳,急忙起身。
李治端杯走到許敬宗麵前,含笑注視著他,道:“許少監,我很早便認識你了,當初子正兄還是火器局監正的時候,我便與你見過,聽聞你還是子正兄的妻叔,治能得許少監輔佐,實為幸事,治敬你,飲勝!”
許敬宗一臉感動,連連自謙幾句,然後很痛快地仰頭飲儘。
李治滿上酒,又走到李義府麵前,含笑道:“李學士,治也很早就認識你了,當年劍南道巡察大使李大亮向父皇薦舉,讚你‘才思精密,執筆如刀,可相矣’,這話治一直記得,沒想到李學士也願輔佐我這不才之子,實在委屈足下了,來,治敬你一杯,飲勝!”
李義府誠惶誠恐狀,搶先一口飲儘。
李治又走到裴行儉麵前,笑道:“許,李二位皆是孔門書生,裴兄雖位卑,卻是難得的文武雙全,子正兄曾多次向我薦舉兄之高才,今日得見,果然名下無虛,治之大業方興未艾,能得裴兄不棄,治之幸也。”
裴行儉也是受寵若驚,當然,到底為人比較正派,就算滿心歡喜,也做不出許李二人誠惶誠恐的做作模樣,隻是笑著端杯,神情恭謹地飲儘杯中酒。
輪流敬酒之後,李治有些微醺,走到李素身旁,隨意地盤腿一坐,然後整個身子靠在李素身上,一手搭在李素的肩上,笑道:“你家的烈酒太厲害了,我才喝了三杯,便有些晃蕩,怕是再也喝不動啦,子正兄,待你東征回朝之日,咱們痛飲三日,不過……咱們還是喝葡萄釀吧……”
看著李治在李素麵前貌似失儀卻親密隨意的模樣,許敬宗等三人頓時對二人的交情有了更深的體會,三人不由又羨又嫉,感慨叢生。
這般交情,就算將來達不到“天下共之”的程度,至少國庫能分一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