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討厭的人不止魏征一人。
基本上,掛上“禦史”這個官職的人都不怎麼討人喜歡。自從曆史上“禦史”這個官職主管挑刺兼噴人之後,這個官職就臭了大街,無論君臣都遠遠躲著走,生怕招惹上了沾一身腥臭。
於是禦史這類人不知不覺成了朝堂裡的一股黑惡勢力,當然,官麵上說得好聽叫“清流”,私下裡卻被人稱為“言官”,“嘴官”,顧名思義,這類人是為專門懟人噴人而存在的。
雖然討厭,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官職確實有存在的必要,他們是促進王朝走向繁榮盛世的催化劑,大到國策軍事的方向偏失,小到君臣個人私德甚至衣冠整潔等雞毛蒜皮,都在他們嘮叨的範圍之類,朝堂有了這種人,才能充分保證帝王的權力不會毫無約束,保證國策的製定和推行不會產生錯漏。
馮渡的奏疏漸漸發酵了,有心也好,偶然也好,總之,莫名其妙便有彆的禦史參與進來,李世民兩次三次置之不理,禦史們較勁的心便越來越重,這群人不僅脾氣暴躁,而且像青春叛逆期的少年,你越是不理我越是要給你添堵,騷擾到你不得不正視為止。
事情其實並不大,催促成年的皇子們去地方州府赴任而已,合情合理合法,隻是李世民漠然的態度令禦史們很不滿,禮法和規矩既然定下了,當然要遵守,不然你定下來乾嘛?
於是,一樁本來並不大的事,由於李世民的態度問題,反而越鬨越大了。
馮渡上疏後的第五天,李世民第三次留中不發後,參與進此事的人越來越多。
十二名禦史同時上疏,說的當然都是同一件事,成年的皇子們該去地方州府赴任了。
到了這個時候,極少數的朝臣終於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本來一件很小的事情,竟令十二名禦史不約而同上疏,這事背後怕是不簡單,若說是巧合或是純粹出於公義,這話說出去鬼才信。
上疏的禦史越來越多,到了第六日,李世民終於不得不正視了。
因為第六日的朝會上,已經有禦史在大殿內當麵提起了此事。
李世民神情莫測,飛快瞥了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一眼,然後語氣平靜地讓朝臣們就此事各抒己見。
說是“各抒己見”,其實殿內的輿論風向已然呈現一麵倒之勢。
這根本是一個沒有任何討論必要的事情,成年皇子赴任地方本就是大唐禮法規矩,以前大家不提這事,是因為李世民睜隻眼閉隻眼,朝臣們自然識趣不去給天家添堵,如今這層窗戶紙被捅破,那麼,禮法規矩就是真正必須搬到台麵上說的正事了。
說得嚴重點這叫“祖宗成法”,原本有些祖宗成法無關緊要,遵不遵守就那麼回事,但是,若是拿出來炒成了熱門話題,事情就嚴重了,本來睜隻眼閉隻眼對付過去的小事,到了這個時候,誰都無法再敷衍應付。更何況,成年皇子離京赴任地方本來也沒什麼不對,長安城裡少幾個禍害實可謂喜大普奔喜聞樂見載歌載舞拍手稱快……
所以,殿內所有朝臣的態度全部都是讚同,許多人甚至直接站出來,請求李世民馬上下旨,勒令死賴在長安不走的皇子們馬上離京,包括剛剛找到借口回到長安不久的吳王李恪,也得馬上收拾行李趕緊滾蛋。
明明是龍子貴胄,今日卻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似的,李世民坐在殿內,越聽臉色越黑。
規矩是規矩,規矩確實應該遵守,但……你們這副迫不及待送瘟神的態度是幾個意思?朕的兒子們有那麼惹人厭嗎?
李世民不高興了,自己的兒子雖說確實大多不太爭氣,可終究都是自己的親兒子,李世民不算好父親,但護犢子的心也是有的。
“此事……容後再議。”李世民終於表態。
群臣立馬閉嘴。
你是皇帝你最大,既然你不想聊,大家當然不會繼續找死。人群裡,十幾名禦史神色不甘,但還是很識時務的不再多說了。
出了這件事,李世民的心情不太好,朝會自然開不下去了。
散朝後,李世民陰沉著臉回到甘露殿,獨自靜坐許久,忽然揚聲召來了常塗。
常塗仍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棺材臉,麵對李世民時態度也沒有任何變化,李世民早已習慣了常塗的表情,在他的眼裡,常塗已成了他的影子,早在登基之初,常塗已發誓與李世民同生同死,李世民若駕崩,他馬上抹脖子,所以李世民視他為自己的影子,給予他最大的信任,人若死了,影子自然也隨之埋入土中,疑心病再大的人,也絕不會懷疑自己的影子會背叛自己。
常塗站在殿內不說話,李世民沉吟片刻,沉聲道:“去查查,所謂皇子赴任地方的那些奏疏到底是怎麼回事,此事背後有沒有人操縱。”
常塗領命,一聲不響地離開。
大殿又恢複了寂靜。
李世民闔目斜靠在軟墊上,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任何陰謀的最後,終歸有一個必須要達到的目的,世上沒有毫無目的的陰謀,那麼,這件事若真有人在背後操縱,他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呢?
皇子赴任?
十幾個皇子,其中成年的有十四人,而這些成年皇子真正老老實實赴任地方的,僅隻三人,留在長安的十一人,那麼,這個陰謀最後的目的,到底指向哪位皇子?他們想要乾什麼?
沒有任何根據的情況下,李世民當然想不出究竟。
不過李世民並不急,他知道如果這是個陰謀的話,隻要他們的目的沒達到,最終的答案仍會自動浮出水麵。
又坐了小半個時辰,李世民敲了敲桌子,大聲道:“來人,召長孫無忌,房玄齡,褚遂良三人進宮議事!”
…………
長孫無忌三人來得很快。
君臣見麵沒有太多客套,李世民直接進入主題。
“這幾日禦史接連上疏,請求皇子出京赴任,這件事諸卿如何看?”
長孫無忌麵帶微笑,捋須默然不語。
房玄齡看了看左右二人,見二人沒有說話的意思,房玄齡隻好道:“禦史上疏針砭政事是他們的本分,再說,臣也覺得禦史們說得沒錯,成年皇子滯留長安不走,終究不是什麼好事……”
李世民點點頭,然後望向褚遂良,含笑道:“褚卿以為呢?”
褚遂良想了想,道:“臣附議房相所言,皇子赴任地方本是規矩,成法不可更易,以往沒人提也就罷了,既然有人公然揭開撕破了,那麼,還是按規矩辦吧,否則陛下難免被臣民所詬……”
李世民不置可否,扭頭望向長孫無忌:“輔機也是這個意思?”
長孫無忌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笑道:“臣無話可說。”
李世民挑眉:“為何?”
長孫無忌道:“臣以為,無論皇子們赴不赴任,都是天家自己的事,陛下自有考量,皇子離不離京,對大唐州城並無影響,該管的事情終有地方官員和武將代為處置,有人說極個彆的皇子品行不正,常有欺淩百姓之事,這也跟赴不赴任地方無關,就算把他們全趕出長安也無濟於事,該欺淩百姓的時候照樣欺淩,甚至變本加厲。所以臣以為,皇子離不離京其實沒什麼區彆,若皇子沒有愛民之心,發放到地方州城後,對百姓的欺淩反倒變本加厲,那就更糟了。”
李世民緩緩點頭,原本心中懷疑此事是長孫無忌在背後搞風搞雨,可是長孫無忌這番和稀泥似的話說過以後,李世民心中那一絲懷疑也消散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