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無論敵對到怎樣的程度,當麵撕破臉是件很不雅的事。
周公定禮製,這個“禮”字裡麵蘊含了世間一切真善美,所謂謙和,所謂仁義,都能在禮製中找到蹤跡,這裡麵絕對沒有鼓勵世人當麵撕破臉的明示暗示。
李素也不願跟彆人撕破臉,尤其是跟魏王李泰。
李素的性格恬淡無爭,隻要不找他借錢,都能算是朋友,至少也是當麵能皮笑肉不笑打聲招呼的熟人,不到萬不得已時,李素不會主動去得罪任何人。
李素深信,世間的美好終歸是多於醜惡的,否則為什麼要活著?既然活著,若想把日子活出點滋味,那就必須崇尚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要有一顆熱愛的生活的心,同時儘量少乾點跟人吵架打架這種負能量的事。
可是今晚,此刻,李素不得不站出來了。
因為李治已被他的球狀物兄長逼到了牆角,若再晚出來一刻,李治很有可能會崩潰。
獨自從漆黑的竹林邊走出來時,李素臉上帶著笑,心情卻有些懊悔。
與皇子朝臣們應酬一陣後,李素不得不借故離開,因為太無聊,也太虛偽了,李素受不了這種無休止的應酬。
走出來透透氣的功夫,沒想到居然也能遇到這麼一樁倒黴事,要怪隻能怪東陽辦酒宴前沒看黃曆,今晚諸事不宜。
聽到竹林深處那道熟悉的聲音,李治和李泰都愣住了,然後二人看見一臉微笑的李素從竹林裡走出來,二人臉色一變,李治神情轉怒為喜,而李泰,白淨肥碩的大臉狠狠抽搐了幾下,隨即目光迅速陰沉下來,森森地盯住李素。
“魏王殿下彆這樣看著我,你應該明白,再陰森的眼神也殺不死我……”李素走到二人身前,朝李泰淡淡一笑。
“李子正,此事與你無關!”李泰陰沉著臉道。
李素笑歎道:“本來與我無關的,可剛才我聽到有人在背後說我壞話,魏王殿下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大唐名士君子,背後說人壞話卻非君子所為呀……”
李泰冷笑:“我說得不對嗎?李子正,大唐儲君之位舍我其誰?你卻拒絕本王招攬,偏偏輔佐這個不成器的家夥,他哪裡比本王強,值得你輔佐他?”
李治聞言頓時臉漲紅了,怒目瞪著李泰,卻始終不敢當麵發火,望向李泰的目光帶著幾分忌憚和懼意。
李素看在眼裡,暗暗歎了口氣。
輔佐這麼一個慫貨,令人情不自禁生出一股騎在他脖子上拉屎拉尿的衝動,實在怪不得李泰如此欺辱他,根本就是自己的軟弱助長了彆人的氣焰。
臉上活生生寫著“快來欺負我”這幾個大字,不欺負他欺負誰?
“晉王殿下樣樣都比不過你,隻不過……”李素笑著伸手,拍了拍李治的狗頭,悠悠道:“隻不過,他看起來比你更像君子,而且,一個欺負親弟弟的人,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去輔佐他,等著把他扶上皇位後給自己來一出狡兔死,良狗烹嗎?”
“你!”李泰大怒。
李素沒理他,轉過頭盯著李治,神情很嚴肅。
“晉王殿下,此時此地,臣覺得有必要給你上一課……”
李治一愣,很快便整了整衣冠,朝李素長揖到地:“治願聞子正兄指教。”
李泰小眼睛眨了眨,這時他已顧不得生氣了,因為他實在很好奇,李素當著自己的麵會給李治上怎樣的一課。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兩個和尚……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所有的故事開頭都叫'從前',反正哪朝哪代我不記得了……”
李治隻好唯唯稱是。
“這兩位和尚一個名叫寒山,另一個叫拾得,有一天,兩位和尚坐禪太無聊,於是找點話題聊天打發時間,寒山和尚問曰:'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
這句話剛說出口,李治倒沒覺得什麼特彆,方才僅僅隻是好奇的李泰卻渾身肥肉一抖,神情不由自主地凝重起來,甚至下意識地學著李治整了整衣冠,學識淵博的李泰已然意識到,這句問話裡麵有大學問,李泰仇視李素,但他整理衣冠卻是為了敬重學問,哪怕是從仇人嘴裡說出來的學問,那也是學問,不容半點怠慢唐突。
李治畢竟是皇子,學問縱然比不得李泰,終歸也是不錯的,將寒山和尚的問話在嘴裡默念咀嚼一番後,李治不由兩眼大亮:“善哉斯言!世人所苦者,便是這些不公了,子正兄不愧滿腹才華,竟能發此振聾發聵之問。……後來拾得和尚是如何回答他的?”
李素淡淡朝李泰瞥了一眼,見他靜靜地支著耳朵,一臉凝重嚴肅的模樣,李素笑了笑,道:“拾得和尚的回答很妙,非常妙,他說:'隻需抽他,抽他,抽他,抽他,抽他,抽他……抽完解開褲帶尿他,尿完你且看他!'”
“啊?”李治目瞪口呆。就連李泰都是一臉驚愕莫名,人生觀瞬間崩塌的樣子。
多麼有哲理有內涵的一個問題啊,畫風徒然變成這樣到底是腫麼回事?說好的心靈雞湯呢?
李治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是……是這樣回答的嗎?”
李素嚴肅地看著他,正色道:“是,不用懷疑,拾得和尚就是這麼回答的,真是一位熱血……不對,熱尿好男兒,令人敬仰欽佩啊!”
說完李素轉過身,胡亂找了個方向遙遙行了一禮,算是表達了一下欽佩之意。
李治繼續目瞪口呆中……
一旁的李泰終於忍不住了,肥臉浮上濃濃的怒色,也不知是因為生氣學問被李素糟蹋,還是氣自己不爭氣總被李素的三言兩語勾起好奇心,被他牽著鼻子走。
“簡直荒謬荒唐,拾得和尚是出家人,性情應當平和慈悲,怎麼可能說出'抽他','尿他'這種粗俗且戾氣十足的話!分明是你杜撰胡編的!”李泰冷笑嗬斥道。
李素白了他一眼,道:“我在給晉王上課,你湊什麼熱鬨?跟你說話了麼?”
“你!”李泰大怒。
李治扯了扯李素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道:“其實……皇兄之言也正是治想問的,那拾得和尚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吧?子正兄莫非把他的原話改了?”
李治的疑惑李素不能不答。於是笑道:“那拾得和尚確實不是這麼回答的,不過我覺得他應該像我這麼回答,所以就把他回答改了……”
李泰頓時露出愈發憤怒之色,斥道:“兩位皆是世間高僧,那位拾得和尚的回答必然也是妙言賢語,國士正音,好好的對禪被你改得麵目全非,李子正,你對學問殊無敬畏,簡直是造孽!”
李素赫然抬頭四下張望,一臉迷茫道:“奇怪,哪裡來的雜音?誰在跟我說話?”
李泰肥臉漲成紫紅色,肺都快氣炸了。
李治忍住笑,輕聲道:“子正兄,莫鬨了……”
李素懶得理李泰,看著李治正色道:“晉王殿下,方才的回答正是我要給你上的課,世人欺你辱你,不管是誰,儘管掄圓了胳膊狠狠抽過去便是,男兒丈夫,便該有個男人的樣子!唯唯諾諾畏狼懼虎,生在世間有什麼用?受了欺負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談什麼吞吐天地之誌?怎值得我李素輔佐?不夠丟人錢!”
李治被訓斥得麵紅耳赤,垂頭誠心受教。
李泰臉色森然,冷冷道:“李素你指桑罵槐以為本王聽不出嗎?”
李素繼續四下張望,神色充滿了迷茫不解,問李治道:“真的有人在跟我說話啊,不是幻覺吧?你聽到了嗎?”
李治這時也生出一股勇氣,忍著笑道:“治沒聽到任何聲音,應該是幻覺吧。”
李泰怒道:“李素,你欺人太甚!”
李素渾若未聞,拍了拍李治的肩膀笑道:“前麵酒宴正酣,你我同飲幾杯去。”
李治笑著答應,二人居然真的仿佛忘了李泰一般,並肩朝中庭走去,隻留下臉漲成豬肝色的李泰獨自運氣。
走出幾步後,李治忽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李泰,這一次,李治的臉色很平靜,再也找不到半點懼色。
“皇兄,治也想當太子,……是的,我不怕承認,而且我覺得我比你更適合當太子,因為我有一顆仁慈之心,得我為君,天下幸甚,為蒼生計,怎可不爭?太子之位,舍我其誰!”
說完,李治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擔,長長呼出一口氣,神情愈發豁達開朗了。
轉頭看著李素,李治笑道:“走吧,子正兄,父皇允我今晚飲酒,咱們共謀一醉……”
李素含笑看著他,仍是個子小小稚氣未脫的孩子模樣,可李素卻分明看到一棵嫩芽奮力頂開了頭上的大石,迎風沐陽,怒放生長。
李泰仍呆呆站在原地,看著二人遠去,臉色青紅不定,心中莫名冒出一股蕭瑟之意。
“得李素一人,果真可得天下乎?”李泰喃喃自語,以前嗤之以鼻的念頭,此刻竟滿腹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