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通常都覺得自己是好人,哪怕乾過幾件虧心的壞事,總能選擇性地遺忘,固執地隻記得自己曾經乾過的好事,最後無比肯定地給自己下個定義,沒錯,好人。
當然,承認自己是平凡人已經很不容易了。世上還有一種人,明明平凡得像一粒塵埃,偏偏卻覺得自己很不平凡,不論走到哪裡都覺得自己在發光發亮,人群中驚鴻一瞥,紅塵中光芒萬丈,這種人不一定是壞人,但很顯然,他們需要被生活狠狠的正反來回扇幾記耳光,教他們認清現實,認清自己,從此做個稍微要點臉的平凡人。
李素很有自知之明,哪怕命格奇葩,老天給了他如此奇妙的第二次生命,他也不覺得自己有本事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稱王稱霸威服四海。
本事是本事,性格是性格。
但凡成功的條件,本事,性格和運氣缺一不可,李素有本事,可是沒有稱王稱霸的性格,貪財卻絕不貪權,他知道錢財是個好東西,權力是個比錢財更好的東西,但權力握在手裡卻比錢財危險得多,錢財能豐富自己的生活,權力卻是一柄能殺人也能殺己的雙刃劍,所以李素來到這個世界後對自己的定位很清醒,對錢財熱衷追求,對權力敬而遠之,因為他想活得久一點。
無奈的是,不想要的東西偏偏主動找上了他,不想過的生活也不客氣地接踵貼身而來,從一開始不小心治好了天花,到如今居然摻和到皇子奪嫡這種要命的大事,這期間的心路曆程,李素覺得自己可以寫一本書了,書名可以取得吸引眼球一點,比如《論作死的一百種姿勢》。
李治對李素卻有著非同尋常的看法,非常的正麵,他似乎從來沒懷疑過李素並不是好人,哪怕李素當麵親口告訴他,自己並不是好人,李治也固執地相信李素隻是在自謙。
李素沒耐心一遍一遍解釋自己其實不是好人,感覺有點賤,孩子嘛,天真一點沒什麼壞處,人生這條路上到處是坑,狠狠倒頭栽過三次以後,所有的天真爛漫基本全留坑裡了,剩下的便是一身扛揍耐摔的盔甲。
“依子正兄的意思,我爭太子之位無望,可是若不爭,將來魏王兄即位,我必難逃殺身之禍,治該如何取舍,求子正兄指條明路。”
李素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什麼時候說過你爭太子之位無望?”
李治愕然:“你剛才說了半天,我樣樣不如魏王,怎麼可能爭得過他?”
李素歎道:“你若完全沒有希望,我卻許諾幫你爭,難不成我瘋了?”
李治一愣,然後居然順著話道:“是啊,子正兄,你是不是瘋了?”
李素氣笑了,小屁孩彆的本事沒有,學人毒舌倒是學得很快,而且無師自通。
“聽好,你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相反,在我看來,你的機會不小,隻是魏王鑽營謀劃的那些事情,比如招募幕僚門客,結黨朝臣等等,這些你千萬不要去嘗試,那是取禍之道,你若欲爭東宮之位,當另辟蹊徑,才能在這場決鬥中殺出一條血路……”
李治猛地挺直了身子,急忙道:“求子正兄賜教,治洗耳恭聽。”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你可知《孝經》?”
李治點頭:“幼時讀過,也算啟蒙之一。”
“《孝經》成書於秦漢,是我中原儒家文化之精義,傳說是孔子七十二門徒之一所作。‘孝’這個字,在古往今來數千年儒家士子的心裡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孔孟聖賢謂之‘君子’,給這個詞下過很多定義,也就是說,君子應該具備各種品德,比如謙遜,謹慎,自強等等,其中‘孝’便是首要具備的品德,它是儒門士子們必須嚴格遵從的倫理思想,‘謹身節用,以養父母’是孝,‘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是孝,‘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也是孝,後來,‘孝’這個字漸漸被士子們發揚,將它用在國家上,是以有所謂的‘聖天子以孝治天下’……”
李素娓娓而道,李治在一旁靜靜聆聽,雖然不太清楚李素為何突然聊起了《孝經》,可李治明白李素說的每一句話必然有矢而發,定有目的,於是難得的沒插嘴,一直靜靜聽著。
李素頓了頓,接著道:“……明明隻是一個關於家庭的字眼,為何要將它用之於國呢?因為從古至今的人們認為,‘孝’是諸德之本,人之行,莫大於孝,簡單的說,一個人如果事親至孝,那麼這個人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幾乎可以蓋棺定論他是個好人了。後來又有所謂的‘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的說法,於是‘孝’和‘忠’這兩個字便緊密聯接在一起了,而孝這個字,便是‘忠’的延伸,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裡,便包含了‘忠孝’二字,用之於天家亦然……”
李素說了半天,李治越聽越糊塗,終於忍不住插嘴道:“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子正兄的意思是……”
李素扭頭看著他,慢條斯理道:“我眼中的你雖然有點蠢,但不至於蠢得太過分,所以,你猜猜我今日為何跟你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李治不停眨眼,思忖良久,小心翼翼試探著道:“子正兄的意思難道是要我孝順父皇,從而得到東宮之位?”
李素歎了口氣,道:“雖然我很不願意把‘孝’這個字當成博弈的籌碼和手段,可是,這是你唯一的優勢,除此我也想不出彆的辦法能把太子之位從魏王手裡搶過來,因為目前而言,太子這個位置幾乎已經八成屬於魏王了,你若有意,隻能如此。”
“你和小兕子幼年喪母,你父皇憐你們年幼無依,遂將你們兄妹接到身邊撫育,這些年你父皇忙於朝政,疏於對你們的教導,幸好你和小兕子天性善良,兩棵幼苗沒有長歪,你父皇至今也沒有像對待彆的皇兄那樣將你送出太極宮獨自建王府,可見他對你們兄妹何等寵愛,說到優勢,這便是你的優勢,你能隨時隨地見到你父皇,而魏王卻不行,你能隨時隨地給你父皇端茶送水喂藥,魏王也不行,更何況魏王泰如今滿心廣植黨羽,結交重臣,為自己十拿九穩的太子之位做準備,卻偏偏忽略了你父皇的心思……”
李素歎了口氣,道:“他似乎忘了,你父皇除了是皇帝,還是一個孤獨的父親,這位父親生了十幾個兒子,每個兒子卻都虎視眈眈盯著他的皇位,連噓寒問暖都隻是假惺惺的走個過場,每個皇子都在勾心鬥角,唯獨沒人在乎父皇的寂寞,廢太子李承乾謀反事敗,帶給你父皇的打擊尤其沉重,親生兒子都反他,皇子們有沒有想過他是怎樣的心情?”
說著李素扭頭看著李治,緩緩道:“沒人在乎你父皇的孤獨,所有皇子都隻是小心翼翼觀察著他的喜怒,唯獨你這個在你父皇身邊朝夕相處的皇子必須關心,也隻有你這個皇子具備這個條件,‘孝順’這個詞原本不該當成謀取太子之位的手段,事親之心若沾了功利,便是染上了汙漬,從此不再純粹了,可你若不能爭到太子之位,等到魏王即位,你的性命堪虞,在樣樣皆不如魏王的前提下,事孝於你父皇已成了你唯一的辦法,說是功利也好,說是保命也好,你已沒有彆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