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城良種稻目前在大唐並沒人發現它的好處,原因有很多,首先是消息閉塞。
大唐很大,南北縱貫數千裡,北至雲州,豐州,南至交州,棠州。可謂幅員遼闊,而古代的交通和通訊並不是很發達,從長安出發往極南或極北之地,路上往往要走數月到半年,這個時候沒有高鐵和飛機,全靠走路或騎馬,當然,消息的傳遞也慢,尤其是那種看起來並不太起眼的消息,比如南方的占城稻。
其次,大唐版圖雖大,但除了關中和江南等地以外,許多地方仍是荒蠻之地,說它“人跡罕至”倒也有些誇張,但人口絕對很稀少,大部分是當地的土著,缺少與外界的交流和互動,甚至各村各寨都有著自己的立法權和判決權,連官府都拿他們毫無辦法,而且民風剽悍,動輒便是生死之鬥,所以每有罪犯被官府判決“流放瓊南”時,這個處置結果基本比斬首示眾好不了多少,上路便少了半條命。
交通不利,消息閉塞,如此一來,有些於國於民有利的好東西往往得不到官府和朝廷的重視,因為朝廷甚至根本聞所未聞。
占城稻這個東西,便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而未曾得到朝廷和官府的重視。
幸好,李素前世的記憶裡依稀記得這個東西,他知道這是個寶貝,高產,飽滿,耐旱耐澇,且不擇地而生,相比如今大唐普遍所種的稻穀和麥子來說,無論產量還是生長期,或是顆粒的大小以及生存能力等等各方麵,占城稻都比那些劣質的糧食強上許多。
一樁原本很尋常的婚變事件,發展到如今這個態勢,李素突然發覺自己已經無法退出回避,因為這樁事裡牽扯進了一個對國家社稷和勞苦百姓有著千秋萬代的重要意義的好東西。
明珠蒙塵,李素願親手拂拭塵埃,讓它在世人麵前綻現原本應該綻現的萬丈光芒。
“可有樣本?”李素盯著石訥言問道。
“啊?樣本?”石訥言懵了。
李素有點急切:“樣本……貴國出產的稻米,你可曾帶來?”
石訥言顯然被李素的模樣嚇到了,沉默片刻,道:“有,父王每年遣使來長安朝賀,順便探望我,我久居長安,思鄉心切,使者總會給我帶來真臘國出產的稻米,慰我思鄉之苦。”
“快拿來給我看看。”李素不客氣地道。
“呃,在長安城的居所裡……”
“遣人去拿啊!”
直到現在,石訥言腦子裡仍是一片懵然,他實在搞不懂李素為何總抓著他們國家出產的稻米不放,對李素的意圖,石訥言卻從未往這方麵想過,終究是養尊處優的一國王子,對農耕之事太過陌生,李素已表現得如此急切,他卻仍未往那方麵想過。
稻米樣本很快送來,隨從很細心,不僅從長安城帶來了稻米,還帶了三株稻穗,李素迫不及待從隨從手中抓起一把占城稻,湊近眼前仔細打量觀察,擰眉沉思片刻,揚聲叫來薛管家,命他從自家糧倉裡取來一把關中本地所產的稻米,一手抓了一把,攤開在眼前互相觀察比較。
其實當今的糧食種植,稻穀是比較靠後的,人們常說的成語“五穀豐登”,這“五穀”的說法也不太一樣,最初的《周禮?天官?疾醫》篇裡定義的“五穀”,分彆是“麻,黍,稷,麥,豆”,裡麵並未包括“稻”,可見在那個時候,稻穀這種農作物還屬於比較冷門的莊稼,到了後來,“五穀”的定義又變了,《孟子?滕文公上》裡麵定義的五穀分彆是“稻,黍,稷,麥,菽”,看,稻穀很爭氣的逆襲了,從名落孫山一舉躍為榜上第一,再後來,《楚辭》裡麵也定義了五穀,分彆是“稻,稷,麥,豆,麻”,稻穀很爭氣地繼續保持第一。
可見稻穀在千年的曆史演變中,漸漸由冷門的農作物變成了人們不可或缺的主食。不同的是,北方習慣小麥所製的麵食,南方習慣稻米。
當然,這個年代並不存在南北飲食習慣的問題,在溫飽都難以維持的年代裡,除了權貴階級,平民百姓誰還在乎食物的味道好壞?能刨進嘴裡的就是好東西,隻是因為土壤氣候的原因,所以南北方種植的作物也不一樣。
如今的大唐也種植稻米,而且種植麵很廣,最多的是江淮荊湖一帶的長江流域,其次便是關中的秦嶺至淮河一線以南,另外還有巴蜀和嶺南地區也有種植。其種植地區分布江南道全境以及北方的幽州,並州,絳州,同州,雍州,隴州,渭州等地。
由於緯度太高的地區並不適宜稻米種植,所以儘管大唐的稻穀種植麵甚廣,但基本上北方的土地作物仍以粟,黍,麥為主。
李素此刻兩手各自握著一把稻米,左手是關中所產,右手是占城稻。
平日養尊處優,李素對農活知之甚少,但是兩種稻米攤在手上互相一比較,連瞎子都能看出明顯的不同。
關中原產的稻米顆粒略小,顏色發黃,米粒上間雜著些許的黑點,顯然質地不純,稻穗也是微呈彎曲狀,單穗米粒數量也比較少。
而右手的占城稻顆粒大且飽滿,顏色雪白晶瑩,稻穗被米粒的重量壓得沉甸甸的,彎曲到了極點,穗長無芒,垂下來幾乎與根莖平齊。
李素再將關中稻穗和占城稻穗上的穀粒一顆顆摘下來,分彆歸攏成兩堆,首先將它們攤在手心裡掂了掂,感受了一下重量的差異,然後很認真地一顆顆數下來。
數過之後,數字差異愈發明顯了,同樣的一株稻穗,占城稻比關中稻的穀粒多了近三分之一,再推算兩種稻穀每粒米的飽滿程度不一,所以每粒米的重量也不一,這多出來的三分之一恐怕還要多加上一個重量數字……
深吸了一口氣,李素的臉漸漸漲紅了,語氣卻非常平靜。
“石兄可知,這占城稻畝產幾何?”
石訥言忍不住辯解:“明明是‘真臘稻’,我真臘國何時沾了林邑國的光……”
看著李素欲殺人的眼神,石訥言明智地改口:“我真臘國是大唐藩屬國,其度量製亦與大唐相同,按大唐的畝製來算的話,此稻畝產大約在三石多左右……”
李素皺了皺眉,揚聲叫來薛管家,管家肥胖的身形剛出現在門外,李素劈頭便問道:“咱家種稻穀嗎?”
薛管家一愣,道:“侯爺,咱家上千畝田,按老爺的吩咐,大半種麥和粟,隻種了十幾畝的稻……”
“咱家種的稻,每年畝產多少?”
薛管家想了想,道:“今年年景適中,農戶報上來的數字,每畝稻穀收了兩石左右。”
李素垂頭掰手指算了算,每個朝代的度量製總有一些差異的,按如今的唐製來算的話,一石大約相當於唐製的一百七十斤左右,畝產兩石便是三百四十斤,而占城稻每畝三石多,等於每畝多產了一百七十多斤。
算清楚了差異,李素的嘴角漸漸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每畝多產一百七十斤,能活多少人命!
有了真實數據的支撐,李素愈發覺得自己插手文成公主的婚事簡直是個英明的決定。
之前破壞彆人婚姻李素乾得總是有點心虛和愧疚,雖然自己的初衷是正義的,可終歸是一件缺德事,然而到了此刻,李素忽然覺得沒有半點心理壓力了,為了這多出來的一百七十斤,殺人放火他都敢乾,何況區區破壞婚事。為了大唐百姓的溫飽,吐蕃的鬆讚乾布隻好委屈一下,大唐公主就彆想娶了,頂多送個冒牌的給他,反正關了燈後一樣的巴紮嘿。
任何事情但凡有了正義的理由為支撐,無端便會多出一股莫名其妙且正大光明的勇氣,再缺德的事乾起來也像在替天行道。
李素現在就是這樣的心態。
石訥言在旁邊看著李素時而比較稻穀,時而掰指算數,時而喃喃自語,石訥言一直沒敢插嘴,不過他終究是一隻讀了聖賢書的猢猻,李素這一連串匪夷所思的舉動,他再笨也想到了李素的目的,不由吃驚地道:“李縣侯,爾欲在大唐推行種植這種稻穀?”
李素回過神,朝他咧嘴一笑:“你覺得可行否?”
石訥言吃吃地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文成公主那裡……稻穀究竟與文成公主和親有何關係?”
李素歎了口氣,道:“這麼多年的聖賢書,你都讀進狗肚子裡了?稻穀啊!占城稻啊!你們國家特產的稻子啊!”
石訥言茫然地看著他。
李素再次重重歎氣:“你這模樣跟捧著金飯碗要飯有何區彆?石兄你記住,這種稻子就是你的籌碼,你與陛下談條件的籌碼!明白了嗎?你要娶公主,而大唐需要產量高的糧食,大家各自都有需要,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大唐需要和平,所以有了和親之策,但從根子上來說,大唐更需要百姓的溫飽,若欲推行占城稻,大唐根本繞不開你們真臘國,因為隻有你們才懂得種植,才有專門的農田老手指導,才有源源不斷的稻種,百姓的溫飽是大唐社稷千秋萬代的根基,目前他們所需要付出的,隻不過是區區一位公主,更何況,還是與王子殿下兩情相悅互許終生的公主……”
石訥言呆愣片刻,接著大喜過望。
“原來如此!李縣侯一語點醒夢中人,我這就去求見大唐天可汗陛下,與他談談文成公主的事!多謝李縣侯點撥!”
說完石訥言興衝衝朝李素行了一禮,然後轉身便往外跑去。
看著他的背影瞬間消失在屋內,李素呆了許久,方才搖頭歎氣。
“猢猻還是猢猻,就算讀了十多年的聖賢書,那也隻不過是一隻讀過聖賢書的猢猻而已,該愚蠢的時候半點也不含糊……”
果然,沒過多久,石訥言又訕訕地走了回來,滿臉的頹喪。
“……我忘了,見天可汗陛下不是那麼容易的。”
李素笑了:“不然你以為傾家蕩產求我是因為什麼?”
石訥言垂頭喪氣地歎息不語。
說來也是一國王子,但是李世民確實不好見,天可汗陛下召見異國使節都是有著森嚴的規矩的,哪怕貴為王子,沒按規矩去禮部報備,去尚書省托人,如何可能見到李世民?尚書省和禮部一套流程走完,祿東讚早就帶著文成公主上路了。
李素笑得更開心了,大拇指一翹,指了指自己,道:“這個時候,就需要我來幫忙了,多年以前陛下便下過旨,授我隨時入宮奏對之權,聽清楚了,是‘隨時’。”
石訥言抬頭,眼神充滿希冀地看著他。
“傾家蕩產求我幫忙還是很值得的,對吧?”
石訥言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若不是膚色太黑的話,看起來還真有點萌萌噠。
“人生得遇我這樣既善良又正義的朋友,值不值得再傾家蕩產一回?沒錢寫張欠條也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