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就有遠近親疏,這與感情深厚無關,親生兒子再怎麼恨得牙癢癢,彆人想害他都會出來護犢子,幾乎是下意識的選擇,沒有任何猶豫。再欣賞的臣子,終究不是血脈親人,說什麼做什麼總是先有一層防備。
所以李世民無言以對,他知道李素說的是實話,如果沒有切實的證據,李素跑過來跟他說你兒子要造你的反,估計李世民的第一反應便是先把這個妖言惑眾的家夥一刀剁了。再說天家皇室的所有話題都是非常敏感了,哪怕位高如長孫無忌,房玄齡等,說到“皇位”“太子”等話題時,都是習慣性地打個哈哈,顧左右而言他,因為這種話題很要命,說好了說差了都不討好,而且極容易卷入天家是非。
尋常的皇室話題都如此敏感了,更何況是太子謀反這種更要命的話題?任何一個熱愛生命的人都不會蠢到在皇帝麵前說這個。
悻悻地橫了李素一眼,李世民哼了哼,道:“侯君集被你一番勸慰,臨陣倒戈,迷途知返,說來朕倒真要謝你了。”
李素急忙道:“臣不敢當,臣膽子小,話不敢亂說,但臣子該有本分還是要有的,侯大將軍隻是一時嫉怒迷心,就算臣不勸他,臨陣之時必然也會幡然醒悟的,臣實不敢居功。”
李世民搖頭道:“此事朕細細思來,確要感謝你,你不明白侯君集在大唐軍中的分量,跟隨朕打江山的開國功臣就那麼幾個,侯君集是其中之一,其舊部故吏充於軍中何其多也,若太子謀反關鍵之時,侯君集登高而呼,造成的後果隻怕不小,斷然不會如此輕易地平定,長安亂局若不能快速平定,待以時日,天下必亂,你勸侯君集懸崖勒馬,委實立下了大功。”
李素連道不敢。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悠悠歎道:“認識你也有七八年了吧?當初第一眼見你,你還隻是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孩子,七八年過去,你已二十多歲了,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模樣,整天腆著嫩臉叔叔長伯伯短的,偏偏朕那些老夥計都買帳……”
李素臉頰抽了抽,忍不住道:“陛下……臣這不叫‘腆著嫩臉’呀,臣本來就很嫩……”
“閉嘴!越來越不要臉了!”李世民喝了一聲,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七八年了,還是二十多歲,朝中那些國公啊,郡公啊,少說都是胡子一大把,抱孫兒的年紀了,偏偏你這小混帳還是這麼年輕,子正啊,朝堂終究還是講資曆的地方,你為朕立功無數,如今封了縣侯,這個爵位與你為朕立的功勞殊為不配,可你偏偏如此年輕,真教朕為難不已,嘴上毛都沒長幾根,封你為郡公國公什麼的,恐怕也不是很合適吧?”
李素急忙道:“縣侯,陛下,縣侯挺好,臣喜歡縣侯,就這了,不改了。”
李世民想了想,無奈地道:“那你就好好活著,在朝堂裡多熬幾年,熬到臉上長了一大把胡子,三十來歲年紀了,朕再給你個郡公國公,說出去也能堵天下人的嘴了。”
“臣謝陛下隆恩。”
李世民眼瞼一垂,忽然露出傷感之色,道:“或許,將來晉封你的人,已不是朕了……”
李素大吃一驚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世民眼睛微微眯起,不知在想著什麼,道:“朕當皇帝十七年,這十七年裡,朕自問算是一個好皇帝,至少對大唐的子民來說,朕是好皇帝,這些年開疆辟土,修河扶農,內可納臣民非議,外可容萬邦異族,千古以還,帝王胸襟,朕不遜於任何人,雖不敢自稱‘聖君’,但至少不是昏君,子正,朕這句話不算吹噓吧?”
李素急忙道:“陛下是千古聖君,天下臣民慶幸生逢其時。”
李世民神情漸漸浮上悲傷之色,歎道:“可是,朕絕不是一個好父親,朕這個父親……太失敗了!生子十四人,殘暴者有之,貪婪者有之,懦弱者有之,心懷歹意者亦有之,朕的嫡長子,未來的皇位繼承者,居然暗中謀朕的反,這幾日朕自省反思,這些年朕對子女到底哪裡做錯了?為何尋常百姓人家都能做到的父慈子孝,偏偏在朕這裡卻成了無法實現的奢求?”
“承乾謀反,在朕的心頭生生紮了一柄刀,朕的心到現在還疼得發抖。朕忽然發現,什麼社稷萬年,什麼威服天下,什麼千古青史……朕全然沒了興致,隻覺心灰意冷,萬念俱滅……”
李世民說著說著,眼眶便紅了,語聲哽咽地道:“朕……累極了。”
李素抿唇屏氣,一直靜靜聽著李世民的訴說,看著這位才四十多歲便露出蒼涼老邁之色的天可汗,此刻心中忽然一點也不覺得這位名震千古的帝王有什麼了不起,唯一隻有對這位失敗的父親的深深憐憫。
悲哀的不是失敗,而是失敗後連原因都不清楚,仍覺得自己做到了仁至義儘。李世民對子女的教育以及態度說得直白點,是十分可笑荒謬的,他對子女的責任隻有兩點,一是錦衣玉食,二是督促讀書,自以為做到了這兩點便是合格的父親,至於子女的成長過程裡的三觀,以及子女需要的家庭溫暖和父愛……很遺憾,一個連與子女相聚都要身邊宦官安排進日程的帝王,真的毫無這方麵的概念。
諸皇子本就地位尊榮,天不怕地不怕,除了那個偶爾才能見到一麵的父皇,天下還有何人能製得住他們?再加上十幾二十來歲的年紀,世間一切權力,美色和錢財正是對他們最具誘惑的時期,被這些東西誘惑後自然漸漸陷入沉迷,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這位父親的失敗是必然,神仙都沒辦法,難聽的說,這是隻管生育,不管教養,這樣的環境下能教出什麼樣的好貨色?
當然,李素心中的這些想法不可能當著李世民的麵說出來,這位天可汗陛下的胸襟絕對沒有他自己吹噓的那麼廣闊如海,臣子說錯了話,該殺還得殺。
想了想,李素勸道:“陛下,人心欲壑難填,本是常情,尋常百姓家過的是尋常的日子,根本沒有所謂的權力,錢財和美色,他們沒有東西可爭,自然父慈子孝,陛下不一樣,陛下坐擁整座江山,皇子們從陛下這裡得到的東西太多了,人心就是這樣,得到的越多,越覺得不滿足……”
“欲壑難填?”
“是,臣家裡當年隻是尋常農戶,後來當了官,做了幾筆買賣,家裡有錢財了,臣的父親便整天想著如何將家中錢財變為土地,如今臣家裡已有良田數千畝,幾乎半個太平村都是我李家的田產,可父親仍覺得土地不夠,仍覺得留給子孫後代的太少,如今已在開始打鄰村土地的主意了……陛下,人的欲望是一點一點增長的,豐衣足食之後,想要的必然是錦衣玉食,陛下的皇子們生下來便是錦衣玉食,仆從如雲,他們想要的東西自然更多了,當錢財和美色這兩樣東西無法滿足他們時,他們接下來會想要什麼?”
李世民若有所思:“權力?”
李素笑道:“是,權力,權力是世上最誘人的東西,它或許隻是寫在紙上的一句話,脫口而出的兩個字,甚至或許隻需要一個眼神,從鼻孔發出的一個單音,看到聽到的人便噤若寒蟬,惶恐萬狀,為其舍生赴死,錢財美色皆唾手可得,陛下,您說權力這東西美不美妙?世人想不想要?”
話不點不透,一旦點透,卻如剝光了衣裳的肥胖少婦,原本包在衣裳裡堪可一觀的身姿看起來竟是那麼的臃腫醜陋,不堪入目。
李世民擱在桌案上的雙手忽然輕顫了一下,望向李素的目光如銳劍穿心。
“話是實話,卻不好聽,子正,你想說什麼?”
李素笑道:“臣想說的是,陛下勿需自責,太子謀反實是權欲作祟,與陛下多年的教育無關,人心惡了,再怎麼教也扭轉不回來了。”
李世民盯著他半晌,緩緩地道:“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竟將人心剖析得如此纖毫畢現,無比透徹,像一個結廬半生的隱士大儒,世態炎涼洞若觀燭,子正,你既知世人欲壑難填,你為何對權力一點也不感興趣?”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剛才臣忘記說了,欲壑難填的人,下場往往都不太好的,陛下若不信,不妨閱儘千古史家之言,看看有哪個得以善終,臣是個膽小的人,隻想老實本分的活到一百歲,無病無災,壽終正寢,所以‘權力’這東西,能遠離還是儘量遠離,離它太近了必有災厄。”
李世民仰頭看著殿頂的房梁,悠悠地道:“若朕的皇子們都如你這般想法,那該多好,不愁吃穿,不用紛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子正,天下千萬人裡,還是你活得最明白。”
李素笑道:“臣隻是心裡明白,但活得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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