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一章 父子相殘(下)(1 / 1)

隨著年歲的推移,人終歸會變的,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人,大多數人在歲月的洗滌下變得更成熟穩重,更明白責任擔當,更知道生活不易,就算是個不爭氣的,至少也會努力做到無害於社會,不給人類添麻煩。

當然,還有一種人,隨著年歲越長,卻變得越來越壞,與幼時的聰明乖巧恰好形成強烈的反比,從人性上來說,其實也是說得通的,好孩子當得太久了,被父母長輩寄予的期望越來越大,於是肩上背負的壓力也越來越重,重得令人喘不過氣來,於是在成長的過程裡,不由對父母長輩千叮萬囑不要學壞的“壞”字產生了好奇,他們很想知道,“壞”起來的感覺是怎樣的,是否能讓長輩對自己少一些期望,多一些關愛,或者變壞後能令自己不那麼累,沒有那麼大的壓力。

好孩子變壞孩子,有時候理由就是這麼簡單。如果是尋常家庭裡發生的事,頂多隻能引來父母的失望,長輩的痛心,以及壞孩子肆無忌憚的闖禍,可是如果這個已經學壞的孩子是高高在上,未來要繼承整座江山的東宮太子,而且這個太子手裡還有不大不小的權力,以及一群為了榮華富貴可以拚命的武將軍士,那麼這個壞孩子造成的危害可比尋常家庭嚴重得多。

李承乾已親眼看到自己惹禍的後果,無數人頭落地,無數家庭一夜間分崩離析,無數婦女老弱即將受儘一生屈辱,無數原本衣食無憂快樂成長的孩童不得不成為永世不可開豁的官奴。

一旨令下,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這一切,全因一個壞孩子惹下了一樁天大的禍。

李世民一生仇敵無數,從隋朝一直到如今,大唐的疆土越開越多,敵人也越來越多,李世民有胸襟氣度,他從來不把敵人放在心上,但凡是無法化解的仇恨,無法互諒的敵人,那麼,直接碾壓過去,讓敵人再投胎便是。

可是李世民沒想到,自己曾經那麼疼愛那麼器重的嫡長子也成了他的敵人,不共戴天的那種。

這是李世民最痛苦的事,如果說以前他還沾沾自喜於“天可汗”的尊號,還有一種“我就喜歡你恨我恨得咬牙切齒卻拿我無可奈何”的狀態,那麼直到今夜,嫡長子的背叛終於將他驕傲的外殼狠狠擊碎。

李世民曾經背叛過親人,不僅背叛過,還對親兄弟痛下殺手,他的長兄就在玄武門內被他親手射殺,他的父皇被他逼宮,迫不得已而禪位,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可是今夜,他終於嘗到被親人背叛是怎樣的滋味,原來竟是那麼的痛楚,如萬箭穿心,痛不欲生,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感到萬念俱灰,感到原來自己的一生竟然如此失敗。

親人的背叛,也終於被蕩平,過程非常輕易,這本是一次不成熟的謀反,幾個不成事的紈絝子弟商議出來的謀反計劃,怎能敵得過這些曆經百戰老奸巨滑的君臣?此刻謀反的主犯正跪在他身前,李世民仍舊掌握著世間的一切生死,包括這個主犯的生死。可是……李世民仍感到痛心,痛到呼吸窒息,心如針紮。

該如何處置自己的親兒子?

李世民盯著李承乾,神情瞬息萬變,遲疑躊躇,眼淚也越流越多。

“承乾,你到底想要什麼?要權?朕予你參知朝政,貞觀四年朕便下過詔令,允皇太子‘宜令聽訟’,並言‘惟尚書省不伏者,於東宮上啟,令承乾決斷’,朕每親征出巡,皆由你監國督政,並授臨機決斷之權,……要錢物?去年朕頒‘皇太子用庫物勿限製’詔,凡傾國庫所有,皇太子但用之而不限,……要美色?這些年你東宮屬官打著天家的幌子,四處搜羅天下美色,僅長安城周邊雍州境內,一年向你進獻的美女便不下百人,如此多的美女入你東宮且不說,你還好漁男風,豢養男寵,那個名叫‘稱心’的男寵近年獨得你寵,每有禦史參劾,朕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李世民悲歎道:“權,錢,色,天下萬物所納,無非這些而已,承乾,你要的朕都給了,朕是天下共主,你要什麼朕都給得起,隻求你正心正意,苦學聖賢之言,帝王之術,將來毫無後顧之憂地繼承這座江山,可你……究竟想要什麼而沒有要到,卻來謀你父皇的反!”

李承乾垂頭泣道:“兒臣……隻想要命,父皇,時至今日,有些話兒臣說出來無所謂了,父皇早年疼我寵我,我深感父恩,常思報還,可是自貞觀九年後,父皇為何對魏王泰的恩寵愈重,那時的兒臣還是個兢兢業業,勤學懂事的太子,未曾做出讓父皇失望傷懷之事,父皇對他恩寵愈重,引朝野臣民議論,而致兒臣太子之位漸漸不穩,兒臣那時起逼不得已,為了保住東宮之位,遂與魏王泰明爭暗鬥,漸漸變了心性……”

“父皇,江山既是我的,何以如此恩寵魏王?父皇不妨自問,這些年魏王泰的王府,車馬,儀仗,賜田等等,無不超出禮製許多,甚至連儀仗都與兒臣並肩而平,房玄齡,魏徵等老臣屢屢上諫,言父皇賞賜甚厚不妥,恐引朝野人心動蕩,父皇您納過諫嗎?父皇寵他,想都不想便賜下賞賜,您可否想過,每賜他一分,兒臣這個太子的威望便削弱了一分,兒臣心中便更恨你和李泰一分!您問我為何變成這般模樣,父皇,我告訴你答案,我被你和天下人逼成了這般模樣!”

李世民聞言如遭雷殛,怔怔看著哭訴的李承乾,一時間隻覺得耳中嗡嗡作響,整個人頭暈目眩,幾欲栽倒。

“貞觀九年,你母長孫皇後去世,魏王泰常在朕麵前哭訴喪母之痛,他的身子向來不好,每每哭到忘情,便有氣短胸悶,四肢抽搐之險,再加上他自小勤奮好學,滿腹經綸,朕深喜之,亦深憐之,故常有忘形之賜,朕知你不滿,其實也是有意為之,讓你深知危機而不敢懈怠,沒想到你竟恨朕如斯……”李世民的臉頰痛苦地扭曲著。

李承乾泣道:“父皇既如此喜他憐他,貞觀元年便當冊封他為皇太子,兒臣也能留得一條活命,一生做個逍遙王爺,何苦冊立了兒臣後又動搖心念,兒臣當了十幾年的太子,一朝被廢,焉有活命?父皇心存一念,可曾為兒臣的性命想過?”

李世民流著淚怒道:“無論如何,你也不該謀反啊!這些話你若早與朕言明,朕豈能不知利害?今夜你做下如此大逆之事,天亮之後便會舉世皆知,朕縱是皇帝,也斷然壓不下這等大事,你教朕如何恕你?”

李承乾淒然笑道:“兒臣舉事那一刻起,便不存活命之念了,今夜這般死法,終歸好過將來廢黜後被新君害死。……父皇,兒臣無話可說,這些年辜負了父皇和天下厚望,兒臣隻求一死,求父皇處置。”

李世民老淚縱橫,深深地盯著他,仿佛要將他的模樣深深印入骨子裡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忽然轉過身去,舉袖拭了拭淚,語氣卻忽然便得冷冽如冰。

“來人,傳旨,著尚書省禮部擬《廢皇太子詔》。”

身後,李承乾釋然慘笑,深深朝李世民跪伏。

“兒臣謝父皇恩。”

李世民臉頰痛苦地扭曲起來,這一刻心中之痛,尤勝當年玄武門內朝長兄射出的那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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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秋雨,不知何時已停了。

天邊已蒙蒙亮,朦朧的曙光投射在長安城的街巷裡,街巷內外,皆是殘肢斷臂,屍首遍地,無數府兵搬動著屍首,一刻不停地將這些曾經的袍澤搬上牛車,一輛輛牛車將屍首迅速運出城外。

各坊的坊官指揮著手下的皂役,打水衝洗著街巷裡的血跡,一隊隊叛軍手腳被縛,被長繩串成一條線,垂頭喪氣地在府兵們的押送下,走向城外臨時搭建的俘虜大營,而一夜激戰中被毀壞的民居,百姓們也紛紛調和著泥漿,搬運著磚瓦,一寸一寸地修複……

一切都在修複之中,努力恢複到昨日以前的風貌。

可是人心,卻永遠無法修複了。

這是一場內耗的大戰,各有傷亡,勝負已定。

天剛亮,太極宮承天門的城頭鐘樓上,驟然敲響了節奏急促的鐘聲。

仿佛約好的信號似的,長安城內所有的宦官人家忽然打開了大門,朝臣穿著各色朝服,衣冠周正地朝太極宮彙聚而去,一如每日的朝會一般,神態從容,步履沉穩。

長安大街上,坊官和皂役們仍在奮力衝洗路麵上的血跡,朝臣們的踏下的每一步,皆踩在雨與血混雜的青石磚上,留下一行行觸目驚心的血腳印,仿若一本苦難深重的青史。

幸好,雨停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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