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經調令而私自領兵,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抄家滅門的大罪。
“兵權”這東西太敏感了,皇帝對它又愛又怕,用之可平天下,然而一不小心又會反噬害己,可謂一柄雙刃劍,所以大唐自玄武門之變以後,李世民以自己為反麵教材,非常敏感地察覺到當時大唐軍製中的嚴重漏洞,當年還是秦王的他,一招手便是千軍萬馬來相見,助他順利奪取了江山寶座,這種要命的事他李世民可以乾,但彆人絕對不行。
所以貞觀元年開始,大唐的軍製便進行了一次又一次重大的改革,改革針對的主要是領軍的將領,尤其是在軍中頗具威望,一呼百應的高級將領,長安城北衙十二衛,每衛大將軍從此成了一個虛銜,天下無戰事時,大將軍要做的便是大營練兵,處理軍中內務,以及……朝會上打瞌睡,若是哪位將軍吃錯了藥想把府兵帶出大營搞個野炊或者春個遊什麼的,等待他的必然是人頭落地,毫無商量。欲調動兵馬投入戰事,首先要有皇帝的旨意,其次要有尚書省的調令,還要有兵部的魚符,三者湊齊後方能領兵出營。
今夜東宮正門前,剛上任的左率衛右郎將常迎望卻毫無征兆地領著兩千多將士出現在東宮門前,而東宮的值守將士事先卻沒聽說有任何兵馬調動的消息。
這就很詭異了。
火長的眼睛眯了起來,哪怕對方是比他高無數級的將軍,火長也凜然不懼地站在常迎望麵前,與他正眼直視,右手不著痕跡地按在腰側的刀柄上,充滿戒意的眼睛盯著常迎望的臉。
“常將軍深夜領數千兵馬無故出現在東宮門前,末將鬥膽問一句,不知將軍可有調令魚符,或是陛下旨意?”
常迎望刀削般剛硬的臉頰微微一扯,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你在置疑本將?”
“末將職命在身,不得不問。”火長毫不退讓地道。
常迎望道:“本將剛接到陛下旨意,今夜城內有賊人作亂,本將奉旨調兵,增派東宮,以護太子殿下周全。”
火長垂著頭,道:“將軍恕罪,末將還是想看看旨意,或是兵部調令。”
常迎望嘴角扯出一個古怪的微笑,伸手探入懷中,嘴上卻道:“旨意當然有,未奉詔令便敢私自調兵,你以為本將長了幾個腦袋?此處燈火太暗,這位袍澤你且過來,仔細看清楚了。”
火長畢竟閱曆尚淺,不知世道險惡,大概打死也沒想到居然真有人敢造反,聽說常迎望有調令,心中的懷疑已放下大半,不由自主地將身子湊了過去。
常迎望沒讓他失望,果然從懷裡掏出了東西,不過掏出的不是聖旨也不是調令,而是一柄半尺長的匕首,電光火石間,匕首無聲無息刺入了火長的胸膛,接著迅速拔出,夜色中一道寒光閃過,雪亮的刀鋒再次劃過火長的脖子……
火長兩眼圓睜,不敢置信地看著常迎望,雙手死死捂住脖子,似乎想讓那噴薄而出的鮮血流得更慢一點,讓自己的生命多挽回一點,嘴張得大大的,想喊,卻喊不出聲,隻能聽到喉頭裡麵發出喀喀的怪聲,猶若夜半鬼魅,分外驚悚可怖。
“這道旨意,不知袍澤可還滿意?”常迎望含笑湊在他耳邊輕聲問道。
火長已說不出話,身體裡所有的力量已隨著脖子傷口噴薄的鮮血,儘數流逝殆儘,身軀軟軟倒地之時,常迎望身後閃電般衝出兩名部將,一左一右將火長胳膊架住。
常迎望不再看已氣絕的火長,轉過身朝東宮門前的將士沉聲道:“城中恐生變亂,本將奉詔領兵入東宮保護太子殿下,剛才你們的袍澤已查驗過聖旨和兵部調令了,爾等速速打開東宮大門!”
東宮門前,巡夜的將士們麵麵相覷,茫然地望向那位呈奇怪姿勢站著的火長,然而卻隻能看到他的背影,遲疑躊躇之時,常迎望身後的兩千餘左率衛將士已上前。
與東宮值守將士擦肩而過之時,左率衛忽然暴起發難,幾個呼吸間,百餘名值守將士已被屠戮,剩下的將士呆愣過後,不由大驚,紛紛拔刀衝上前,奈何今夜以有心算無心,一邊是猝不及防,另一邊是有備而來,況且人數相差懸殊,就連幾聲示警的大喊也被滂沱的大雨掩蓋,不到一炷香時辰,所有的值守將士儘數戰死,無一存活。
看著地上躺滿了一地的屍首,常迎望神情冷硬,淡淡道:“馬上清理乾淨,地上一絲血跡都不能留,換上咱們自己人守住大門,派人稟報太子殿下,東宮已在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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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太平村。
李安儼遵照李承乾的指令,撥出左屯衛一百將士奔赴太平村。
誰都清楚,這是個很不成熟的舉動,至關重要的時刻,太子居然還惦記著以往的私仇,並且選在這個時候進行血腥報複,而這種報複對即將到來的巨變來說,並無任何政治或軍事上的助益,它純粹就是為了發泄太子久抑心胸的仇恨。
都覺得不合時宜,可誰也不敢反對,因為這是太子的命令。
英明也好,昏聵也好,自己認的老大,含淚也要跟下去,命令也要不折不扣的執行下去。
李安儼很給麵子,不但派出了百人的隊伍幫太子報仇,而且領兵的還是一位校尉。
從左屯衛大營深夜疾馳近百裡,終於趕到了太平村。
村民早已入睡,未進村口眾人便下了馬,放慢了腳步不出聲息地朝李素家奔去。
大雨瓢潑而下,急促的雨點打得人睜不開眼睛,眾人踩著泥濘的鄉道,高一腳低一腳艱難地走到李素家門前,卻見大門緊閉,燈火俱熄,領兵的校尉眼露戾色,狠狠一揮手,身後百人隊伍踹開了李家大門,如蝗蟲般湧入。
很快,校尉便得到了一個很壞的消息。
李家前後院不僅不見一個人,連條守門的狗都看不見,每間屋子都是一片漆黑,站在院子中間,四周方圓連一絲人味都聞不到,活像一座鬨鬼多年的凶宅。
校尉眼中閃過一絲惶然。
居然撲了個空,顯然不是什麼好兆頭,李素那廝必然已提前將家人轉移了,否則不可能家裡連個下人都看不到,如果再往深處想,李素提前轉移家人是否代表著……他早已知曉了太子的謀反計劃?此時長安城裡的太子恐怕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然而未動而失密,如果太子謀反的消息已走漏了風聲,長安城裡是否有一張大網等著太子?這可是要命的大事!
校尉的臉色一連數變,想也不想,順手便揪過一名府兵,顫聲道:“快,快馬趕去延興門,告訴李將軍,事已泄,斷不可為,快去!”
府兵踉蹌跑遠。
部將們也急了,紛紛湊到校尉身邊,道:“咱們怎麼辦?還趕去長安城嗎?”
校尉猶豫半晌,道:“記得咱們接到的軍令是什麼嗎?”
“屠儘李素滿門。”
校尉冷冷道:“軍令未完成,誰敢回長安城吃李將軍的軍法?更何況,大事已泄,太子殿下功成的希望愈發渺茫,恐怕終究落得一敗塗地的下場,咱們趕回長安參與此事,必然被當成反軍一刀砍了腦袋,你們都不想活了嗎?”
眾人急道:“進退不得,我們該如何是好?”
校尉思量片刻,冷笑道:“咱們繼續完成軍令,先把李素的家人找到,然後全殺了,回頭若太子事敗,咱們至少沒有親身參與長安城的變亂,追究起來就算落罪,也不至於掉腦袋,頂多便是個流放的結果,若太子成功了,咱們便把李素家人的人頭獻上去請功,如此,豈不兩全?”
眾人想了想,頓覺大妙,於是紛紛讚同。
“可是……李素的家人已轉移,誰知道他們藏在哪裡?”
“一群人有老有小,有主有仆,有家當有細軟,他們能跑多遠?一路出行,不可能沒人瞧見他們的行蹤,咱們分四個方向找幾個村民出來審問,我就不信沒人看見他們的蹤跡!”
…………
同樣的深夜,長安城東市,王直居所。
賓客已散,連開十日的酒宴,王直的小院裡已是一片狼藉,很顯然,上門的賓客素質都不太高,白吃白喝不說,把主人的院子弄得仿佛一群山賊剛剛光臨過似的。
王直也不介意,這幾年混出的“小孟嘗”的雅號不是白叫的,從當年李素讓他發展長安勢力開始,王直便每天都過著這種呼朋喚友吃吃喝喝的日子,對他來說,革命就是請客吃飯。
小院後麵還有一個小涼亭。
李素便坐在涼亭裡,一邊賞著亭外的雨打芭蕉,一邊獨斟獨飲,頗得雅趣。
良久,王直將前院的事料理完畢,不快不慢走進了涼亭,給自己斟了一滿杯酒,然後一飲而儘。
“太子果真會在今夜發動?”王直有些不安地問道。
李素臉色平靜,端杯淺啜:“不出意外的話,太子應該已經發動了,你沒發現今天是個黃道吉日嗎?特彆適合造反……以及下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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