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得肝腸寸斷的同時還能一本正經的說假話,勉強也算本事了。
李承乾的眼淚是真的,但話是假的。
李元昌皺起了眉,顯然他不是傻子,不是那麼容易被糊弄的,從小到大,他與李承乾的關係都不錯,雖沒有一起扛過槍,但肯定一起嫖過娼,二人乾什麼都是一起,好事屈指可數,壞事罄竹難書,說得好聽叫叔友侄恭,說得不好聽叫狼狽為奸。
無論好人還是壞人,相處久了終歸有一樣收獲,那就是“了解”。
李承乾這番悔恨的話,李元昌聽了卻隻在心裡冷笑。
所謂“痛改前非”,聽起來那麼的諷刺,李元昌或許是個隻知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但他至少了解李承乾,這貨的德行其實跟自己差不多,說他“痛改前非”,還不如指望公雞下蛋,都是那麼的可笑。
冷笑歸冷笑,李元昌還是儘力配合李承乾的表演,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殿下勿憂,更彆說什麼跪地請罪的話,你父皇如今正在氣頭上,你去請罪反而愈發令你父皇生氣,不如過些日子,待風頭平靜了再做計較。”
李承乾聞言止了泣聲,哽咽道:“皇叔言之有理,但我隻怕還沒等到風聲平靜,父皇便下旨將我廢黜了,我若當不成太子,必死無疑!”
李元昌歎了口氣,露出一副愁容滿麵的模樣,憂心忡忡道:“殿下所慮……也不無道理呀。”
李承乾原本怕得不行,正是提心吊膽之時,這個時候他需要的是定心丸,需要的是安慰,哪怕一句TVB式的萬金油台詞也好,諸如“呐,不要說我沒提醒你,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你餓不餓,我下麵給你吃”之類的。
然而李承乾沒想到的是,李元昌這個年輕的叔叔不但沒安慰他,反而非常認同他的擔心,似乎易儲之議果真已到很嚴重的地步了。
李承乾聞言心下一沉,又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李元昌歎道:“這幾日長安朝堂市井傳遍了,說陛下已動易儲之念,殿下縱有心改過,但你父皇不願見你,顯然仍在生你的氣,怕就怕陛下發怒時驟然堅定了決心,殿下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李承乾急了,帶著哭腔道:“我該怎麼辦,求皇叔指條明路。”
李元昌苦笑道:“臣一生平庸無奇,此刻亦如殿下般六神無主,哪裡有什麼主意……殿下,臣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殿下趕緊改了以往的壞毛病,做個你父皇眼裡的好孩子,或許一時難以見效,可時日久了,陛下終究會看到的,那時他的氣也消了,你也乖巧聽話了,易儲之說自然風平浪靜……”
李承乾歎道:“父皇向來雷厲風行,極有主見,我隻擔心就算痛改前非,父皇從此也不再信我了……”
李元昌強笑道:“不會那麼嚴重的,你終究是嫡長子,陛下怎可輕言廢黜,且過一段時日,定能度此厄難。”
李元昌確是個庸碌無能之輩,不但無法幫李承乾出主意,就連安慰人的話說出來也跟恐嚇似的,聽不出任何誠意。
時窮方思良謀。
一腳踏上懸崖邊緣時,李承乾才赫然發現,自己親近的人裡麵,居然沒有一個可用之才,全都是諸如李元昌之類的廢物,而真正有智有謀之人,諸如於誌寧,張玄素等東宮屬官,他們真正效忠的對象卻不是他,而是他的父皇,對這些人,李承乾永遠無法收其心,欲用而不敢用。
這個時候的李承乾,終於察覺到自己做人多麼的失敗了。
李元昌丟下一堆毫無用處的安慰話便歎著氣離開了,他說的所謂安慰話,卻愈發加深了李承乾的恐懼心理。
他發現情勢已經很不妙了,當朝堂和民間市井處處傳揚著易儲的說法時,父皇那顆暫時被朝臣們壓下去的易儲之心,在沸沸揚揚的傳言裡將會越來越不平靜,越來越動搖,李承乾自我反省,知道這幾年他乾出來的一些事情確實太讓人寒心,作為大唐帝國下一任的繼承人,他無疑是很不合格的,將心比心,如果自己的兒子是這種貨色,他作為父親會怎麼辦?
除了抽他,抽完再廢了他,還能怎麼辦?
想到這裡,李承乾的心裡最後一絲脆弱的弦終於斷了,整個人因恐懼而崩潰。
李元昌走後,李承乾呆呆坐在前殿內,目光由無神漸漸變得怨毒,狠厲,最後充血,赤紅,白淨儒雅的麵容也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猙獰的扭曲,腮幫咬得緊緊的,牙齒磨合格格作響。
稱心輕盈地從殿後轉出來時,看到的便是李承乾這副猙獰可怕的模樣,稱心呆了一下,接著大驚失色。
“殿下,殿下您怎麼了?”稱心慌張地在李承乾胸前摸索著。
李承乾被喚回了神,難看的臉色稍有緩和,目光望向稱心甚至帶著幾分溫柔,見稱心關切焦急的神色,李承乾心中一暖,笑道:“適才有些微恙,此刻已無妨了,你莫擔心。”
稱心哪裡能不擔心?目光仍充滿焦慮地盯著李承乾的臉。
李承乾心中感動,喟然歎道:“時窮運蹇,世人皆負我,唯你對我不離不棄,稱心,世上待我如一者,也隻有你了……”
稱心強顏笑道:“殿下是一國儲君,集天下萬千寵愛,世人何以負殿下?奴以為,是殿下的眼睛仰望高處,不見天下人罷了。”
李承乾黯然道:“無道之君,天下棄之,孤的末日……近矣!”
稱心驚道:“殿下何出此不吉之言?”
李承乾慘然一笑:“你不懂……”
看著稱心愈發焦慮惶恐的模樣,李承乾仿佛泄儘了全身力氣,無力地揮了揮手,道:“孤乏了,讓孤在這裡獨自歇息,你且回寢宮去吧。”
稱心不想走,他想陪著李承乾,可是卻不能違抗李承乾的話,隻好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地離開。
李承乾獨自坐在殿內,看著梁柱上高掛的琉璃宮燈,和一件件代表著世間極度尊榮的裝飾擺設,絕望的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濃濃的不甘之意。
他是太子,將來是大唐皇帝,他絕不能被廢,被廢便是死路!
既然左右都是死,為何不試著自救,從絕境裡殺出一條生路?
他不甘被廢黜!不甘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彆人手中,父皇也不行!
當初父皇如何登位的,十七年前玄武門內的喊殺聲和遍地屍首仍曆曆在目,那條從玄武門通向太極殿寶座的路,好長,父皇腳踩著鮮血,一步一步從玄武門走上了寶座,坐在那張世間隻有一人能坐的位置上,眼含輕蔑,傲然雄視天下。
那一年的李承乾才八歲,八歲的他兩眼懵懂,仰頭望著被群臣山呼跪拜的父皇,那一瞬間,他幼小而好奇的心裡,印下了父皇意氣風發的模樣,那嘴角輕含的微笑,便是對玄武門內千百條人命的回答。
此刻李承乾的腦海裡再次閃過父皇登基那年的模樣,模樣越來越清晰,略見遲疑的心情也越來越堅定,最後李承乾的胸膛裡忽然升騰起一團灼熱的火苗,火苗燎原,一發不可收拾,長久因酒色而泛白的雙手忽然狠狠攥緊了拳頭,指節嘎然作響,微微顫動。
父皇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一如十七年前那般,我也能踩著一路鮮血,走向世間尊榮的位置,那個位置,本就是我的!親手取來,有何不對?
一念至此,李承乾眼中已是一片瘋狂的殺機,仿若一個押上身家性命的賭徒,以己之命,賭家國氣運,賭江山歸屬。
“來人,速召襄陽郡公,駙馬都尉杜荷來見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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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的每一個決斷,都是自己腳下的一塊磚石,這塊磚石鋪向何方,自己便不得不走向何方,磚石落地,邁步無悔。
奇妙的是,李承乾的每一個決斷仿佛都是錯誤的,他親手鋪上的磚石,引領著他一步一步走向懸崖,隻等最後的縱身一跳。
…………
李承乾的每一個動作,李素都清楚。
沒辦法,如今的東宮就像個大篩子,處處都是漏洞,李素手握稱心,李世民更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線,就連魏王李泰,往東宮暗中安插的人恐怕也不少,隻是他安插的人不太爭氣,至今沒能在東宮顯露崢嶸頭角,所以有些很核心的秘密無法得知。
但是襄陽郡公杜荷被召進東宮議事,這麼大個活人大搖大擺從正門走進前殿,瞎子都看得到,所以李素想不知道都難。
聽到“杜荷”這個名字,李素不由暗歎口氣。
太子殿下在作死的道路上快馬揚鞭,一騎絕塵,攔都攔不住啊……
…………
長安城。
李素騎在馬上,後麵跟著兩輛大牛車,拉車的兩頭牛很老邁了,嘴裡不停反芻咀嚼,腳步卻慢吞吞的,從太平村到長安城,足足走了一上午。
李素很有耐心,嘴角掛著微笑,仿佛對老牛的速度很滿意。
安逸享受生活的人,節奏其實和這兩頭牛一樣慢吞吞的,除了吃和睡以及思考人生,世上沒什麼事能讓這種人著急了。路上的許多美妙風景,隻有腳步緩慢的人才能看得更真切。
走到朱雀大街的北端,沿街兩旁全是高門大戶,每一家的大門皆緊閉,一副高冷的模樣,門口的兵丁也是昂首挺胸,傲然佇立如鬆。
牛家,李家,程家,長孫家……
李素一路數過去,心中犯了難。
後麵兩大車自然是禮品,這段時日忙前忙後,打從晉陽回來後便甚少拜訪幾位長輩,眼看離中秋也不遠了,再不登門實在失了禮數,到時候被程老流氓拎著衣領遊街示眾未免太沒麵子,隻好主動前來問安。
要問安的不止程家,這些長輩都要照顧到,不能顧此失彼,傷了老殺才們的玻璃心呐。
牛車上的禮品並不貴重,都是些尋常玩意,自家產的烈酒,自家產的香水,還有自家大棚裡種出來的各種綠菜,以及幾個小盒子裡裝著從西域胡商那裡買來的貓眼,瑪瑙等寶石,這個最值錢,給老殺才們鑲在裝備上增加攻擊力,防禦力,以及……羞恥心?
然而,當兩大車禮品走到朱雀大街後,李素卻實在為難了。
先給哪家送呢?
牛家位於朱雀大街最南端,此刻離李素最近,按說應該先給牛家送去,可是最北端還住著一個姓程的老惡棍,若被他知道自己的禮品其實是被人家挑剩下的,李素今日便彆想囫圇著從程家離開,以那程姓老惡棍的稟性,恐怕還會打上牛家去,把剛送牛家的東西搶回來,臨走還會扭頭吐一口挑釁的濃痰……
正義和良知告訴自己,不要向黑惡勢力低頭,可是理智告訴李素,不低頭的下場一定很淒慘……
腦子裡仿佛有兩個小人在爭吵,一個說:“要不我們這次還是向黑惡勢力低一回頭吧,下不為例”,另一個說:“好啊好啊好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