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的心瞬間沉入穀底。
她終於確定自己今晚做錯了,錯得離譜。
李素是縣侯,是權貴,天下的烏鴉有可能都是一般黑,但天下的權貴卻不一定都是一樣的心思。
權貴和平民百姓一樣,有好人也有壞人,每個人的脾氣性格不一樣,李素有他的底線,很明顯,武氏剛才獻的計策越過了他的底線,而她,卻渾然不覺,仍洋洋自得,這是她錯得最厲害的地方。
撲通一下,武氏馬上跪下,神情惶恐道:“貧道萬死,請侯爺責罰!”
李素看著她,眼神冰冷。
“武姑娘,你和我不一樣,我雖已是縣侯,但我與世無爭,隻想安逸平靜地度過此生,正因為我這種淡薄的性子,陛下和朝臣們才會對我高看一眼,才會對我不吝封賞,我二十出頭便被封了侯,這是大唐立國以來所罕見的,因為我不爭,所以對任何人沒有威脅,所以,他們才舍得給。”
李素嘴角一勾,淡淡地道:“而你,武姑娘,你難道沒注意到,自我認識你到現在,我對你的稱呼一直都是姑娘,而非你道門的身份嗎?因為我早看出來了,你對道君並無敬意,你對道姑這個身份更是深惡痛絕,一心想要脫身而出,所以在我心裡,你根本不屬於道門中人,你有野心,你想做人上人,你善於把握一切機會,也不在乎用任何手段,你活得比誰都明白,比誰都專心,你隻有一個心思,就是用儘一切辦法出人頭地,重享當初的富貴榮華,武姑娘,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武氏越聽麵色越蒼白,最後已然冷汗潸潸,垂頭死死咬著下唇,不敢說話。
李素盯著她,歎了口氣,語氣終於輕緩了些,道:“武姑娘,你這一生活得不容易,自幼與母親姐妹相依為命,又被同父異母的兄弟趕出家門,受儘世間苦楚,好不容易入了宮,隨侍陛下身邊,自以為時來運轉,然而終究還是黃粱一夢,沒過幾年便被陛下打入掖庭,差點沒命,現在出了掖庭,屈身於道觀,命保住了,可你並不喜歡如今的生活,也不甘心一生就這樣庸碌平凡到老”
武氏大驚,抬頭盯著他,吃吃道:“侯爺您您為何知道”
“你彆管我為何知道你的身世,實話告訴你,我救你出掖庭隻是一時好心,但掖庭之中需要被救的苦命女子何其多,你難道沒想過我為何偏偏隻救了你?”
武氏渾身一震,急聲道:“這是貧道心中最大的困惑,求侯爺賜告原因。”
李素冷冷地道:“原因你日後便知,我知你不甘心一生困於道觀,也理解你急於脫離道姑身份的心情,今晚你獻計於我,想必也是為了這個,武姑娘,我明白告訴你,你的計策不錯,隻看結果的話,它確實能達到我想要的目的,但是,你所獻之計全無一絲善念,按佛家和道家的話來說,你這是造殺孽,而且殺的還是無辜婦孺老這種惡念,我無法認同。”
“是,貧道知錯了。”武氏垂頭,淚水順腮而落,也不知幾分真誠。
李素歎了口氣,道:“要解決一個麻煩,並非隻有一個辦法,無論有沒有彆的選擇,也不該拿無辜之人的性命來當自己的墊腳石,武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武氏行了一禮,恭聲道:“貧道明白了,侯爺宅心仁厚,貧道不該在侯爺麵前獻此毒計。”
李素點點頭:“你我並不熟悉,我也沒義務教你做人的道理,有野心並非壞事,所有建立在野心之上的努力都是無可厚非的,隻不過,多少還是要存一絲善念,為自己積一點福報,武姑娘,你今日所獻之計不可取。”
武氏吸了吸鼻子,紅著眼眶輕聲道:“是,貧道明白。”
“好,你請回吧,回去好好侍侯公主。”
武氏又行了一禮,起身離去,背影在慘淡的月光顯得分外落寞。
李素神情微動,忽然叫住了她:“武姑娘留步”
武氏腳步一頓,緩緩轉身,仍垂著頭不敢看他:“侯爺還有何吩咐?”
直到這時,李素才露出了幾分笑意,道:“姑娘心思敏慧,非凡超群,留在道觀侍奉道君和公主確實有些委屈,先不說今日所獻之計可不可取,至少你的動機是好的,姑娘且耐心等些日子,來日我送你一場富貴。”
武氏一驚,接著大喜,最後終於喜極而泣。
今晚的心情實在是大起大落太刺激了,先是滿懷得意主動跑來獻計邀功,接著被李素批得體無完膚,心情又羞又氣又失落,恨不得一頭撞死才好,原以為這位李侯爺已對自己失望透頂,自己留在道觀永無出頭之日了,誰知臨走居然從天而降一樁大驚喜。
如此大起大落的際遇,也幸虧武氏非常人,若換了彆的姑娘,恐怕會被刺激得當場瘋掉。
“多,多謝侯爺!”武氏馬上跪伏於地,又哭又笑地朝李素行了一大禮:“貧道若有出頭之日,願為侯爺鞍前馬後,甘憑驅使,絕不食言!”
李素笑了笑:“你我都明白,你不是鞍前馬後甘憑驅使的人,不過我也不在乎,武姑娘,今日的情分隻是今日,明日富貴之時,你若還念幾分舊情,你我自是守望相助的朋友,你若不念舊情,也是你的本分。回去吧。”
武氏抬頭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頗為迷茫。
直到武氏的背影已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李素仍靜立門外槐樹下發呆,不知在想什麼。
侯爺不動,李家的部曲們自然也不敢動,方老五,鄭小樓等部曲不遠不近地散開,十數人就這樣一聲不吭陪著李素站在樹下,久久不言不動。
武氏獻計隻是個小插曲,不過卻給李素提個了醒,自己的手裡,確實該掌握一些實力了,否則終究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被動處境。王直的那些手下在某些關鍵的時候或許能起作用,但這股勢力還是上不得台麵,隻能暗中行事,一旦暴露出來,便犯了大忌諱,那時自己的死期也就到了。
所以,應該在這股暗勢力以外,再培植一股勢力,這股勢力可以堂而皇之,可以大明大亮,無論怎麼查都查不出它和自己有關聯,但它又能為自己所用,在關鍵時可以一呼萬應,用以自保。
隻不過,培植這樣一股勢力,實在太艱難了,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除非自己能等到一個完美無暇的時機,才能栽柳成蔭。
李素就這樣呆呆地站在樹下,入夏雖然炎熱,可夜裡終究有幾分涼意,李素忽然覺得身子有些發冷,正打算轉身回府時,肩上忽然多了一件披風。
李素回頭,許明珠明亮清澈的眸子在黑夜裡瑩瑩閃動。
“夫人怎麼出來了?”李素笑道。
許明珠幽幽道:“妾身聽到動靜,又見你久未進門,心中不踏實,於是出來看看”
李素眨眼:“所以,剛才我和那位武姑娘的話,你都聽到了?”
許明珠點了點頭。
李素歎道:“其實武姑娘所獻之計沒錯,依言而行的話,丈人很快會無罪開釋,而李家和許家也能儘快從這泥潭中抽身而出隻不過,我回絕了她,此計太傷天和,不可取,夫人是不是生氣了?”
許明珠搖頭:“妾身識得大體,怎會生夫君的氣?那位姓武的道姑說的話,妾身也都聽到了,當時隻覺得心寒,若真照她所言,我爹固然能脫身而出,但這筆殺孽,卻一輩子種下了,用一門老小的性命換取我爹一人之性命,妾身亦不願為之。”
李素笑著將她摟進懷裡,輕撫她的肩頭:“不愧是我李素的婆姨,和我想到一塊去了,不錯,這個法子好是好,但太狠毒,救你爹的法子很多,不一定非要用這個,夫人你要相信我,容我再想幾日,終歸會有辦法救老丈人出獄的。”
許明珠點點頭,順勢偎進他懷中,聲音有些哽咽:“妾身信夫君,就是擔心我爹在大牢裡受苦”
李素笑道:“這個你放心,由於此案牽扯進了一位刑部侍郎,刑部在此案中已無法擺脫嫌疑了,所以陛下已下旨,將老丈人轉進大理寺監牢,夫人你應該知道,大理寺監牢可是我的老地盤,裡麵無論管事還是牢頭,甚至是大理寺卿孫伏伽,都是我的老熟人了,老丈人關在裡麵,斷然不會受半點委屈,隻當是過幾天與世隔絕的舒坦日子。”
許明珠驚喜抬頭:“真的嗎?我爹真的轉進了大理寺監牢?”
李素笑道:“我還能騙你?放心吧,今日我從長安城回來前,已派人去過一趟大理寺了,跟那些管事和牢頭也都打了招呼”
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李素忍不住咧起了嘴角:“打過招呼後,已有管事將你爹轉進了當初我住過的那間牢房,夫人你是不知道,那間牢房有多乾淨,裡麵有桌有椅,有酒有菜,床也乾淨,地也乾淨,保證找不到半隻虱子,沒事可以思考一下人生,無聊可以把獄卒叫來陪他聊天,如果丈人那老不正經的毛病還沒改掉的話,有需要時從外麵青樓給他送個姑娘進去啪幾下也不是不可能”
許明珠噗嗤一笑,羞紅著臉使勁捶了他一下,嗔道:“都什麼時候了,夫君還有閒心說笑!”
李素笑道:“真不是說笑,老丈人如果關在刑部大牢,我可真笑不出來,但今日轉進了大理寺嘛,嗬嗬不是為夫我吹噓,自從我累教不改成了慣犯被關過兩三次後,大理寺監牢真成了我的地盤了,老丈人在裡麵儘可呼風喚雨,所謂四海之內皆是爹,裡麵從管事到獄卒,老丈人隻管拿他們當爹看,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慣著他”
許明珠氣道:“夫君越說越不像話了,誰當誰是爹呀?彆忘了,你也比我爹小一輩呢,見了那些獄卒,你該叫他們什麼?”
李素撓了撓頭,一想也對,莫名其妙把自己矮了兩輩,很不劃算。
“總之,老丈人現在算是安全了,今日我還叫人打聽了一下,現在已由孫伏伽為主審了,如今這案子越扯越大,孫伏伽這些日子忙著查刑部那些官員,看還有什麼人牽扯其中,老丈人反而已不是重點,短期內應該不會提審他,所以我派人把話遞進了監牢,叫老丈人耐心等候,就當是度假了,我這幾日想想辦法救他出來。”
聽到許敬山的人身安全無虞,許明珠久懸的心終於放下了,愁容滿麵的臉色也漸漸變得輕鬆起來,輕聲道:“妾身婦道人家,一切便仰仗夫君奔走了。”
“放心,我一定會救出你爹的,就怕你爹住在裡麵太舒服不肯走了”
許明珠白了他一眼:“再舒服的地方,終究也是座監牢,世上哪有死活住在牢裡不肯回家的傻子?夫君莫鬨了!”
李素笑臉一僵,臉頰抽搐了幾下,黯然歎息不語。
夫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太會聊天
第二天清晨,李素起床後正打算再去長安城裡拜訪幾位長輩,請他們幫忙活動一下老丈人的案子,薛管家卻匆忙來報,門外來了一位客人,而且是外國客人,吐蕃使團的副使,名叫拉紮。
拉紮登門拜訪依足了大唐的禮數,不僅遞了正式名帖,還有兩大車禮品。
李素猶豫許久,最終決定,看在那兩大車的麵子上接見他。
沒辦法,禮單太誘人了,珍珠瑪瑙不要錢似的,雖然沒看到它們的成色,但隻看那一串非常可觀的數量,便足以讓李素心花怒放,柔情似水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