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姓衛,很高雅的姓,與漢朝的衛青衛皇後是本家。
隻是衛地主此刻的模樣卻沒有衛大將軍半分神采,一臉畏縮地站在李素麵前,身子還不時地瑟瑟抖幾下,保養得白白胖胖的麵色,卻穿著一身很不搭調的粗布衣裳,看起來活像偷土八路地雷被現場逮住的漢奸。
李素笑得很溫和,春風般和煦的笑容裡,藏著一絲誰都不曾發覺的冷意。
很有意思,自從來到晉陽,簡直開了眼界,什麼亂七八糟的詭異的神秘的事情,都被他碰上了,連半路撿個地主都是那種畏畏縮縮一副乾了虧心事的樣子,——好好的晉陽,它到底怎麼了?這裡麵的水到底多深多渾濁?
恍惚間,李素發覺自己仿佛回到了當初的西州,那個荒涼的,貧苦的邊城,當初赴任時,西州也是表麵上一潭死水,內裡卻是暗潮湧動。
晉陽……也是如此嗎?如果是,到底是誰躲藏在暗地裡興風作浪,搞風搞雨?
思忖萬千時,那位衛地主已朝他躬身行禮。
“小人衛從禮,拜見這位貴人……呃,這位侯爺。”
李素笑了笑,側身示意道:“來,先見過皇九子晉王殿下。”
衛從禮一抖,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訥訥道:“皇……皇子?晉王爺?”
李素微笑道:“對。”
身後的李治很配合地仰頭望天,不可一世的模樣,高冷範兒越來越熟練了。
衛從禮撲通朝李治跪下,顫聲道:“小人拜見晉王殿下。”
李治哼了哼,仿佛從鼻孔裡發出兩個高傲的單音:“免禮。”
接下來的對話,李治就完全成了一件昂貴的擺設,雖然架子端得很高冷,但對話的內容和節奏已由李素完全接手,李治則保持仰頭望天的高傲姿勢,一臉高處不勝寒的寂寞。
“請問衛員外是晉陽何方人氏?”李素微笑問道。
衛從禮神情畏縮道:“回侯爺的話,小人是晉陽隴溝村人,小人往上三代皆住在隴溝村……”
李素點點頭,接著笑道:“看衛員外的樣子,想必家境頗豐吧?家中多少畝地,多少莊戶?”
“小人不爭氣,三代所積,地不過千畝,莊戶不到四百人。”
李素露出欽佩的表情,拱了拱手道:“看不出衛員外竟有如此龐大的家業,了不起呀!這兩年地裡收成如何?”
衛從禮老實答道:“前兩年還成,交了官府的租子後尚有數百石存餘,隻是這兩年年景不行,風不調雨不順的,地裡收成也少,雖說官府也給減了租,但也隻是堪堪保住了家裡和莊戶們的溫飽,至於今年……”
衛從禮神情灰暗地歎了口氣,搖頭不語。
李素仍舊笑容滿麵:“今年的年景自然更不行,衛員外怕是都沒有春播吧?”
衛從禮黯然歎道:“年尾大雪不停,壓垮了不少莊戶的房子,還壓死了幾個人,那時小人就覺得怕是兆頭不好,果不其然,一直到了春播時節,地裡的土仍凍得跟石頭似的,榔頭敲都敲不碎,入春多少時日了,沒下過一場雨,有的田地裡連雪都沒化,莊戶們哭得淒慘,找小人拿主意,老天爺降的天罰,小人能有甚辦法?隻好陪著莊戶一起哭,帶著他們挖溝渠,給地裡灌水化凍,仍是不見成效……”
“莊戶們吃著家裡所餘不多的存糧,眼巴巴盼著老天開恩給條活路,存糧越吃越少,最後莊戶一家一家的開始斷糧,小人咬著牙開倉賑濟過幾回,可是,小人家存糧再多,也頂不住幾百號人天天吃呀,後來,春播時節眼看已完全錯過,大家都絕望了,於是慢慢的,有幾家莊戶來給小人磕頭,說是不能在村裡等死了,要帶著家小出去找活路,有了一家就有兩家,莊戶們都來向小人告辭,小人想攔,可……怎麼攔?攔不住啊!攔住了就要養活他們,小人家裡的糧食能養他們多久?”
衛從禮說著,忽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五尺漢子哭得無比淒慘,令人心酸。
李素也忍不住黯然歎息。
莊戶有莊戶的苦,地主的日子其實也並不好過,不是說家裡有人有地就可以過舒坦日子的,既然是地主,就得承擔起責任,家裡有多少莊戶就得承擔多少人的吃喝拉撒,這年頭民風樸實,還沒有逼著楊白勞賣喜兒的那種無良地主,在這個講理的年代裡,無論任何階級,他們的道德底線明顯都很高,不但不敢乾喪儘天良的事,還得勇於承擔,這樣才能贏得莊戶們的心,讓莊戶們死心塌地給你乾活交租。
看著眼前哭得淒慘的衛從禮,李素由衷感到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已做得很不錯了,時也運也,無可奈何,儘力了便無愧於心。”
衛從禮擦了把淚,道:“王爺和侯爺見諒,小人實在是忍不住……”
李素點點頭,道:“好,衛員外繼續說,你家的莊戶差不多都走乾淨了吧?”
衛從禮歎道:“對,走乾淨了,沒法不走,一整年的生計斷絕了,死賴在村裡難道眼睜睜看家裡的老人婆姨孩子都餓死嗎?好好的家,上千畝天字良田,幾百號莊戶說散就散了,小人每天都站在村口,看著莊戶們攜家拖口離開,最後走得一個不剩,後來聽說晉陽鬨匪,有流民搶掠富戶,小人也擔心沒個好下場,先讓仆人送走了家小,然後藏匿了錢糧,小人也離開了村子,害怕被流民搶了殺了,小人不得已扮作流民的模樣……”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最後一個問題……衛員外,你家的莊戶都離鄉逃難去了,你可知他們都去了哪裡?”
衛從禮臉頰一抽,眼中迅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轉瞬即逝,很快恢複如常,隻不過李素眼尖,成功地捕捉到了不正常的那一瞬。
李素臉上綻開了笑容,笑得很玩味。
很好,越來越有意思了。
“小人……隻是莊戶們的主家,卻不是他們的老爹老娘,他們離鄉逃難,小人深覺對不起父老,怎有臉問他們的行止,再說,都是鄉下愚民,活得懵裡懵懂,有的莊戶臨到上了路都怕是沒個具體的方向,浮萍似的走到哪裡算哪裡,侯爺所問,小人實在不知啊……”
李素深深看著他,悠悠道:“衛員外果真不知?”
衛從禮苦著臉躬身道:“小人怎敢欺瞞王爺殿下和侯爺?確實不知。”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不知盯了多久,久到衛從禮臉色越來越白,額頭滲了汗,神色也越來越不自在,李素這才打破沉默,笑道:“好,該問的都問了,叨擾衛員外了,衛員外遠來辛苦,這便在晉陽城裡住下吧,放心,官府管吃管住,不順心的話,給你派兩個仆人也行。”
“啊?住……住下?住,住哪裡?”衛從禮吃驚地道。
“當然住縣衙裡……”李素嚴肅地道:“晉王殿下和本侯初來乍到,對晉陽一無所知,你也看到了,這裡搭起了棚帳,收容賑濟逃難的鄉親父老,孫縣令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我們,難得遇到衛員外這樣的本地人,殿下和本侯正要仰仗衛員外這幾日領我們領略晉陽附近的風土人情呢,衛員外意下如何?”
衛從禮的臉色愈發苦澀,很顯然,他不願意接這個導遊的活兒。
“侯,侯爺,小人……小人……”衛從禮憋紅了臉,刮腸搜肚組織如何婉拒的措辭。
李素扭頭朝李治扔了一個類似於“旺財,咬他”的眼神。
“殿下,發飆!”
小屁孩配合非常默契,頓時兩眼圓睜,一副怒目金剛的惡霸嘴臉,從鼻孔裡拖出一個冗長的單音:“嗯——?”
衛從禮渾身一顫,急忙跪拜:“小人從命便是。”
小屁孩飆完收功,繼續仰頭望天,一派雲淡風輕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樣。
微笑著命方老五將衛從禮領進城,安頓在縣衙住下。
直到衛從禮的身影消失在城門甬道內,李治的表情從高傲變回了幼稚,急不可待地問道:“子正兄將他留在縣衙是何意?”
李素瞥了他一眼,道:“殿下沒發現此人剛才說的話有什麼不對嗎?”
“有嗎?沒有啊,情真意切的,我都想陪他哭一陣了……”李治露出熟悉的懵然迷茫模樣,無知的表情蠢萌蠢萌的。
李素懶得看他,轉過頭望著城門甬道,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道:“‘情真意切’是沒錯,‘不儘不實’也沒錯,此人肚裡的東西沒掏乾淨,我怎能不盛情將他留下呢?總歸要把肚裡掏空了才能放他走吧。”
李治驚道:“莫非此人知道些什麼?”
李素又瞥了他一眼,沒吱聲,他很懶,懶得回答廢話。
李治又道:“莫非他知道晉陽許多百姓莫名不見了的秘密?”
李素淡淡道:“或許知道,或許不知,總之,把他留住不是壞事,晉陽迷局如霧,終究要找到一個突破口的……”(未完待續。)